当潘云豹等几人给叫到董少泉面前时,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董少泉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而对面的那几位,更是窘得当即捂着脸转过身去。
郎世明最为夸张,拿胳膊挡着脸哀嚎,“少泉你太讨厌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
这一嗓子,总算是把董少泉的疑虑打消了,面前这位,还是从前的郎世明。只是他们现在这样……
一个个身着土布军装,身系大围裙,挽着袖子的胳膊上还沾着油灰水渍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烟熏火燎,蓬头垢面的模样全无当日英俊潇洒的京城纨绔模样,实在是——太好笑了
胡浩然板着脸发话了,“傻站着干嘛?进屋说话”
董少泉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使劲忍笑,可看着几人脚上肥而庸肿的老棉鞋,呃,更想笑了。
安东跟在他身后,一样眼睛望地,使劲掐自己手心,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进房落坐,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好坐,就在他们几人的床沿坐下,胡浩然冷着脸睨着他俩,“想笑就笑吧”
呵呵,董少泉实在忍不住,很不厚道的闷笑连连。安东也捂着嘴,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蒋孝才翻翻白眼,“笑够了赶紧说正经事啊是不是家里给咱们带东西来了?”
“对了”董少泉勉强收敛了笑意,打开了包裹,“这是蒋姨娘给你带的药,这一份是郎老王爷送来的,还有信。”
那边安东问潘云豹,“二少爷,舅老爷给您布置的功课,您做好了交给我吧,我给您送到书院去,再布置下功课来,还给您送过来。”
小豹子往他身后东瞅瞅西瞄瞄,“怎么没给我带别的东西?二少女乃女乃没信给我吗?”不跳字。
安东存心想打击他,把张蜻蜓的话如实带到了,“二少女乃女乃没东西带给您的,就一句话。说您偷吃连嘴也擦不干净,实在是没用极了,挨打也是活该。”
呃……此言一出,连旁边几个也给打击到了,一个个灰溜溜的都觉得怪没意思的。
潘云豹瘪着嘴,把自己的功课找出来,“就这些了,养了几日伤,也没做什么。家里还有一些,都收在书房里,问麒麟或是阿荣都知道。”
安东记下,把东西收下。知道主子们还有话讲,识趣的退到门口去了。
他这一走,屋子里顿时活泛开来,潘云豹当即凑到董少泉跟前,“少泉,我媳妇真生我气啦?”
“我女乃女乃怎么没让你给我带点好吃的来?”
“我娘还好吗?我家老头子有没有因为这样就不待见她?你回去告诉她,我其实没什么大事儿。”
董少泉一个一个耐心解答,“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不过也是替你担心。你们也太不象话了都说了到了这儿不比家里,凡事让你们忍耐些,这才几天?又闹出事来”
“你们这是为了偷吃才受的罚,我们怎么好意思还往里带吃的?老王爷让我把这件金丝软甲拿给你,偷偷穿上,二回就是再挨打,也能挡一挡了。”
“蒋姨娘瞧着还好,就是为你担心,哭得眼睛都肿了,现在还在猪肉铺子里,等着我回去传消息,你要是有什么话,不妨给她写封信吧。”
这个提议不错,蒋孝才忙抓了潘云豹才拿出来的笔墨,开始写家书了。小豹子一想,媳妇不理他,他也可以给媳妇写信道歉啊,赶紧夺回来,“我还要写呢,你拿自己的去”
“别这么小气,给支笔我就行了”
郎世明嫌弃的把那坎肩样的金丝软甲往董少泉面前一扔,“这个没用军营挨打,都是扒光了衣服再打,就是穿上也得给月兑下来。倒不如把女乃女乃那件猞猁皮的给我送来,那个暖和,起码夜里还能挡些寒。”
“你不要,给我吧”蒋孝才一面写家书,一面还分神过来抢东西,“挨打的时候用不上,平常训练的时候总用得上。现在成天烧火做饭的,万一引火烧身了,有这个东西总比没有强”
郎世明一想也是,赶紧抢回怀里,“你少惦记着,我还要用呢还有笔吗?再给我一支,我也写几句回去。”
他们三个都消停下来,掀起铺盖,趴在床板上开始写信了,董少泉才抬眼瞧了胡浩然一眼,“你,没事吧?不少字”
胡浩然冷哼一声,却是问他,“那天晚上,你那干姐姐到底带容容干什么去了?”
是哦,这个问题可很重要,旁边六只耳朵全竖起来了。
董少泉微微一笑,跟他们把虞珠之事大概解释了一遍,“只是我也不知为何姐姐要帮虞珠姑娘,只说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得去还。”
他们不知,潘云豹却是知道的,顺口就道,“上回那个吴德来找媳妇麻烦,是虞珠姑娘帮忙去通融的,就那时欠了她一个人情。”
哦,这下众人都明白了,只是,“那你是怎么跟她搭上线的?”
这个小豹子却不太好说了,不过几人却已经猜到了,“是云龙大哥对不对?怪不得他那天跟咱们一起去,我还说呢,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请动了京城花魁,看来还是英雄的面子比较足啊”
“你们知道也就罢了,可别出去乱说我哥的事”
“你以为都跟你这么傻?放心,我们有分寸。再说了,就算给人知道也不怕,英雄不跟美人闹出点事来,就算不得真英雄了”
几人一面歪掰,一面陆续把信写好,郎世明全都收过,交到董少泉的手上,“我们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
他吐一吐舌头,促狭的做个鬼脸,拉着潘蒋二人出来了。
董少泉有些窘,不过他还真有事儿,不方便当着他们几人面说,转头见人都走了,这才低声跟胡浩然道,“你把衣裳解开,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上回那伤刚好,这回又挨了打,可犯了旧伤么?”
胡浩然两手抱于胸前,一直靠墙站着,动都不动,“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挨了几棍子,三殿下拿了宫里的御药来,早都好了。否则我们哪能起来干活?”
董少泉哽了一哽,不放心的回头瞧瞧,见这窗明墙薄的,若是强行动手要瞧,只怕给人瞧见,确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底做罢。只是交待,“那你们往后可别再这么着了,老这么挨打,唔……容容在家,也挺担心。”
“你跟她说,我没事”胡浩然一直紧绷着的脸渐渐柔和了下来,“她往年一换季就爱犯咳嗽,这春天到了,白天虽暖和了,但早晚仍是凉的,让她多穿着些。就是愿意出来玩玩也行,只别弄得那么晚,吹了风着凉了可怎么办?”
董少泉低着头回话,“我会注意,那天晚上她回来,我让她泡了个热汤才睡,没有着凉。她也这么大了,能跟人出去玩玩,回来这几天都挺开心的。不过我也跟姐说了,往后坚决不许带她玩得这么晚了。”
胡浩然睃了他一眼,略顿了一顿才道,“还有你,生意要做,可也别这没么没日没夜的操心你要是病了,还让容容伺候你啊?”
董少泉头更低了一分,嗫嚅着,“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才好可别哪天让我知道你阳奉阴违,到时可别想再出门半步。就是不做你那点生意,咱们也不会饿死”
嗯。董少泉轻轻应了一声,墨黑的发里微露出来的一点耳尖染上了淡淡的粉红。
胡浩然横了他一眼,“走吧,我送你出去。”
董少泉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蓦地,胡浩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了一声,“有这么好笑么?”
董少泉一怔,忽地反应过来说的是他身上的打扮,噗哧又笑了出来。
胡浩然很是不悦的嘟囔着,“伙头军不就这样的?难道还能跟你似的,弄得花枝招展的?”
呃?董少泉一下就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我?花……”
“难道不是么?”胡浩然紧皱着眉头很是不满的盯着他这身新衣裳,“怎么我一不在家,你就弄成这样了?”
冤枉董少泉当即辩解,“这是容容去买的她今儿非让我穿上……”
一时,他也噎住了,红着脸低下头去。
胡浩然忽地只觉心情大好,不过脸还绷着,“既是她买的,那你就穿吧。横竖买也买了,不穿也可惜了。”
董少泉心想,他回去也不穿了居然说他花枝招展?太过分了,他哪有这么打眼的?
忽地,就见胡浩然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在轻摇。瞅瞅左右无人,董少泉跟做贼似的将手放了上去。
胡浩然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悄声道,“我真的没事,往后这样的错不会再犯了。家里全靠你了,自己多保重,不要让我担心。”
董少泉握着他的手,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容容的。”
胡浩然一笑,开门送他出来。
郎世明他们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脚,乐呵呵笑,“少泉,二回再来看我们啊”
小豹子急忙补了一句,“让你姐也来”
那个难度比较大,董少泉不敢保证,只保证把话带到,和安东一起走了。
等着胡浩然心情不错的送了他们回来,不料却在营地外头,遇到一伙新兵,为首之人阴阳怪气的道,“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有人逗哏,“这话怎么说?”
“有人生来就是会吃,不光是明目张胆的吃,还会偷吃。不光是吃牛杂,连男人的杂碎也会吃。”
“你说什么?”郎世明当时暴怒,跳起来就往前冲。
那人痞痞一笑,奚落着他们,“怎么?敢做却不敢听人说?我呸真是孬种。”
胡浩然把郎世明拦下,黑着脸走到前头,“兄弟,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那男的是我的人,老子正正经经接进家门的,我什么时候不承认了么?你要是看不惯就别看,我们没来招你惹你吧?不少字你要是实在觉得别扭,心里不舒坦,咱们就上校场,规规矩矩打一架,你打赢了,我再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我要是赢了,你就给我道歉,别这么夹枪带棒的说些没意思的话”
那人讨个没趣,模模鼻子,“我哪儿敢看不顺眼呀?再说你们几位是谁?挨了打还有殿下亲自来送药,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小喽罗可没这待遇。哥几个,走吧”
“想走?没这么容易”蒋孝才和潘云豹堵住他们的去路,撸胳膊挽袖子,目露凶光,“当我们哥几个是软柿子啊?想捏就捏,捏完就走?”
“你们想干嘛?想打人吗?”不跳字。那伙人明显有些色厉内茬了,硬着头皮,恶人先告状,“大伙儿快来看呀这些公子哥儿要欺负人了”
好可恶的刁民郎世明一脚就踹了上去,“咱就是欺负你又怎么了?”
“这都是在干什么?吃饱了闲着,皮都痒了是不是?”
蓦地,半空中炸响一声霹雳,一个红脸大汉赶了过来。这是伙头营的营长,风九如。
他冷眼瞅着两边的人,“聚众闹事,打架斗殴,无事生非者一律罚军棍五十,怎么,你们想试试这滋味?”
那伙人灰溜溜的迅速走了,郎世明犹有些不忿,“明明就是他们先惹的事”
“那也要想想,人家为什么要来惹你们”风九如严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们自己没有把柄,怎么怪人家找你们的事?”
瞧着郎世明一脸的不服,他也不多吵,只道,“你们觉得自己理屈,是么?那好,都跟我过来”
潘云豹几人面面相觑,到底是随他进了营房。
风九如带他们到了自己的营房门前,招手示意几人在半开着的窗前止步,让他们只往里瞧。
这间房很小,刚好摆放着两张小床,两张书桌,住的就是教官风九如,和刚被贬为火头营副教官的萧森。
这几日,潘云豹他们都在养伤,也没有打探萧森的消息,却见他趴在床上,依旧是脸色惨白,明显背上的伤还很严重。
风九如让他们瞧了,再把众人带到后头的柴房,宁幼佳正在那儿拿把破扇子煽着火,炉上煮着黑乎乎的中药,闻着就苦得不得了。
见他们进来,宁幼佳当即起身给教官行礼,风九如摆了摆手,“辛苦你了,萧教官怎么样?”
宁幼佳瞅了潘云豹他们几人一眼,摇了摇头,“才问过军医,起码还得养上十来天才能下地。”
郎世明忙道,“我们那儿有药,家里刚送来的我去拿”
风九如并不阻止,反而跟着一起到了他们房间,蒋孝才也上前帮忙,从一堆瓶瓶罐罐之中挑出治棒疮,内服外敷的药,一股脑儿的全捧了出来。
“要不了这么多。”风九如上前拔开几个瓶塞闻闻,选了一种内服,一种外敷的递给宁幼佳,“你一会儿拿去给萧教官用上,就说是他们几个孝敬的。”
宁幼佳见有好药了,很是欢喜,那小药瓶上全都贴了纸条,写着每种药的用法,他粗通文墨,也是识得的,不觉赞道,“这下萧教官便可好受多了”
风九如突然问他,“宁幼佳,若是你自己,你觉得三殿下会给你送药么?”
宁幼佳一愣,当即连连摇头,颇有些赧颜的挠头,“我不过是沾了他们几个的光,要不,肯定也还在床上趴着呢”
风九如微一颔首,“你去吧”
宁幼佳忙跑出去了,风九如才转过头来,面对着众人,“你们明白了么?”
众人无语,潘云豹大着胆子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如果不是我们家里的关系,三殿下也不会给我们送药的。”
风九如淡然一笑,“这就是了。你们虽然和所有的新兵一样同吃同住,表面上看,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可是一旦受了伤,你们却有御药可以用,而咱们不说前线了,就是这军营里,每年又有多少人受罚?可是又有几个能有你们的待遇?你们让那些普通的士兵,如何不来妒忌你们?”
他转而瞧向胡浩然,“你的人来看你也就罢了,干嘛要穿得这么招摇?也许这在你们眼里,不过只是一身普通的衣料。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那样一身衣料,有可能是你们的战友一家十几口人,一年的花费?又有多少人,他们一辈子也无法穿一次那样的好衣裳?也许你们不是有意,但你们确实在无意之中,伤害了那些普通的士兵。甚至比如说我这样的芝麻大的小教官,也不敢想象你们这样的待遇。
咱们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都是勋贵子弟,很有可能从新兵营里一出去,就会凌驾于众人之上,授品封官。可是你们知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的士兵来说,他们要完成这一步,需要多少年的血汗来打拼?如果只是同样的付出,却得到悬殊如此之大的回报,你让他们怎么服你?说句难听点的话,日后他们若是做了你们的兵,你成了他们的将,他们就是表面上服你,心里又如何能服你?谁不会想,你们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而已”
他轻声嗤笑,“如果你们只是来军营转一圈,往后的路,全都安排好了,那我今日所说,你们就全当做放屁。只要好好混过这个新兵营,咱们就两不相干。可你们如果想真正在军营里干下去,就好好反省反省吧”
风九如一摔门帘出去了,留下了四大纨绔愣在原地,呆呆的各自出神。
他们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站在这儿,就算是过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的生活,在他们的眼里,也是不一样的人。
方才那伙士兵虽然在嘴上占了些便宜,可是真到动手的时候,很容易就明显看出,他们其实是不敢的。是他们不敢么?还说怕受伤了没有他们这么好的药,这样的话当时听着觉得刺耳,可是仔细一想,又何尝没有他们的心酸在里面?
而自己,又是从哪儿来的这么足的底气,永远都敢去与人争斗?
小豹子的心里,此刻生出个更大的疑问。他家老爹自不必说,是从底层模爬滚打起来的,可是大哥呢,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来,让人家对他服气的?
这一个问题,此刻也是四兄弟心头共同的纠结。
怎么能让别人真正的看得起他们?不因为他们的身分,不因为他们的地位,抛开外在的林林总总,他们难道就不能赢得同袍的一份敬重?
是的,他们家境好,他们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从一出生,就在优渥的环境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这些,难道就是他们的错?
郎世明想起自己,从小就是家里的独苗苗,还是上头出生了四个姐姐之后才生出的嫡子,所以娇惯非常。小时候学,生怕他不小心磕着,家里足足有三年的时间,就算是大热的天,所有的地板上永远铺着厚厚的长毛毯。
比所有的千金小姐还要娇惯,所有的人都对他没有过高的期望,祖母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的明儿,只要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完这一世就好了。”
蒋孝才想起自己,他没有郎世明好命,一出生就面临着和众多的兄弟姐妹争宠,从小就学着讨好老爹,算计其他各房的大小姨娘及兄弟姐妹,以及防止不被人算计到。
他很烦,真的很厌烦这样的日子,而庶子身份的局限让他也不可能去一门心思的上进,枪打出头鸟,想活得长久,就得低调。
于是他放任自己,他学会了琴棋书画,经纶诗书,却不用在正途上,只拿来花天酒地,风花雪月。
胡浩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爹娘的殷切教导之下,他也曾是京城人见人夸的少年才俊。可是一场战争,毁了一切。父母相继离世,妹妹惨遭无妄之灾,叔嫂把持家中大权,世态炎凉几乎彻底颠覆了年少的他所有的光明信念。他开始愤世嫉俗,他开始迷信暴力,因为那是他唯一所知,能够取得胜利的手段。
潘云豹想起自己,小谢夫人从小就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功课不想做就不做,书不想读就不读,犯了再大的错,她总是笑笑着说没什么,没娘的孩子,是要多疼他些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深信不疑,觉得这个继母对他是真好。可是现在回头想想,为何就连她的亲生儿子,潘云祺也得不到同等的待遇?
他们都还年轻,他们都有梦想,他们来到这个军营,他们都渴望做出一些成绩,不仅证明自己,也能给家族带来荣光。
只是他们,要如何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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