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泉回来跟众人把话带到,有他亲眼为证,知道几人都能下地行动自如了,几家人的心才安下。又看了他们报平安的家书,里面提到初进军营的种种囧事,又让人忍俊不禁。
潘家二少夫人捧着相公的来信,是看一遍笑一遍,“这个傻子,在家给人伺候惯了,居然到了那儿,连鞋也不会穿了,左右都分不清楚,真是笑死我了”
卢月荷微笑着把信看过还给她,“军营起得早,诸事哪里比得上家里自在?从前听相公说,那么大一间屋子也就一小盏灯,只照得清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洗脸梳头都是半模着黑,穿错鞋那是时有发生的事,可不是小叔一人才会犯的错。他自小就没离开过家,这在军营里,估计很得吃些苦头了。”
张蜻蜓这么一听,又觉得小豹子怪可怜的。打小在蜜罐里泡大的,这回可吃到苦头了,不过心疼归心疼,她可绝不手软,“让那小子吃些苦是好事,免得成天这么不懂事,这回挨打,也是活该给他个教训”
卢月荷深有同感,“你能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
张大姑娘本质上就不宜被夸赞,给点颜料她就能开起染坊,顿时自吹自擂起来,逗得卢月荷笑得不行,揪着她去识字读书,才算消停。
等张蜻蜓告辞回房,碧落迎上前来。她现在给提到贴身大丫鬟的位置,晚上也要轮班值宿。她倒是愿意天天来的,只是张蜻蜓不同意。一个有家室的妇人,天天不回家,迟早出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肚子一直没动静?
碧落见张蜻蜓心情不错的回来,还把潘云豹的家书慎而重之的锁进箱子里,在服侍她卸妆歇下时,讨好的道,“二爷没事了吧?不少字都是一家子,上房那边听说咱们二爷挨了打,居然还幸灾乐祸,真是太过分了便是长辈,也没个这样的啊?”
张蜻蜓闻言一动,从镜子里瞅着她的神情,面上只淡淡的,“这么丢脸的事,给人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落一副义愤填膺,要打抱不平的架式,“奴婢虽然不懂事,但总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咱们二爷没落着好,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么?”
张蜻蜓嘿嘿一笑,“你倒挺懂道理的啊”
碧落一怔,见她不接这话茬,忙改口奉承道,“那也是姑娘从前教得好。”
张蜻蜓故意叹气,“只可惜,我现在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从前学的东西全都忘光了。”
碧落试探着道,“说来也有些天没瞧见姑娘练字儿了,是都想起来了么?”
“哪儿呀学得我脑仁都疼,早不学了。”张蜻蜓信口胡说,也不怕她不信。她自头一日跟潘云豹习字以来,一直都没让外人伺候,写的字儿放个几天也全都烧了。现在跟卢月荷读书,也只在她那儿现学现卖,做完就回来,除了绿枝,连周女乃娘都不晓得。
碧落听了,反而好言相劝,“那姑娘还是应该学学的,总是有些好处。”
“算了吧”张蜻蜓很是意兴阑珊,边打着哈欠边往床边走,“我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能看得懂账本,会赚钱就够了。”
碧落干笑了笑,“姑娘从前可不是这么懂经济的,这成了亲,还真是不一样了。”
“那有什么法子?一当家方知油盐贵,我能把这个管好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其他?”张蜻蜓似乎不太想说话了,掀被进去,那床铺里头已经用汤婆子温过了,到处都热乎乎的。惬意的把自己裹进松软的被子里,张蜻蜓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被子今儿晒过么?”
“啊……是”碧落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忙应下了,“今儿见着太阳好,就给姑娘晒了晒。”
“做得很好。”张蜻蜓心里知道,这肯定不是碧落的功劳,收拾床铺可不是大丫鬟的活计,碧落如此拿捏身分,绝不会想到去干这个。不过她没有点破,反而赞道,“有你在身边,真是比她们强多了”
碧落赔笑着将帐帘放下,“服侍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张蜻蜓嗯了一声,阖目转身,安睡去了。
碧落给她把被角掖好,收拾妥当,方吹了灯到外间歇下。心下却在狐疑,姑娘是真的不识字了么?那可是个绝佳的可利用的弱点但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看来,得什么时机试探试探才行。
张蜻蜓躺下了,却没有睡着,她也在琢磨,这个碧落到底想搞什么鬼?不过屋子里还有个彩霞,正好给个机会,让那丫头显露下本事。要是她罩不住,张蜻蜓也不甚担心,不过一个已经成亲的丫头,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
说实在的,张大姑娘挺烦内宅这些争斗。有这工夫,怎么就不能琢磨着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踏踏实实的过得更好呢?成天一个二个老是想着天上掉元宝,恨不得个个都翻身做主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可若是有人一定要斗,她坚决奉陪到底
翻了个身,张大姑娘往热被窝里蹭得更深,暖洋洋,软绵绵的,真舒服啊。忽地想起小豹子,说军营里被薄床硬,吃不好睡不暖,还得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巡夜之事。啧啧,可怜的家伙。张蜻蜓一面很有爱心的同情着,一面很没有良心的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几日无话,平平常常如流水般过去。
只这日祝心辰做成了一套新的骑马装,配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鞍鞬等物,打发人给“姐姐”送了来。东西都是好东西,只这丫头心眼忒坏了明知道张蜻蜓是一匹黑马,她还特特的做了套全黑的骑马装送来。那马鞍马鞭又选的是白色,单看没什么,合在一起就特别扎眼了。
那丫头居然有脸,还美其名曰让人带话过来,“姑娘说,这跟您的马正好就登对上了。还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要是天气好,要请您和谢小姐一道骑马郊游去”
哼那是登对啊,又是黑马,又是黑人,张蜻蜓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要是穿上这个,再骑上那个,整个就跟朵乌云似的就飘过来了。张大姑娘很是不忿,东西收下了就悻悻的磨着牙扔在一旁了。
等到陆真进来瞧见,好奇的上前细看,不觉惊叹,“呀这么好的料子,是谁送你的?”
张蜻蜓还以为她故意寒碜自己,“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啥好料子啊?没瞧见这黑乎乎的一团么?哪有送人这个的?”
陆真瞧她是真的不识货,很是鄙夷,“亏你还是侯府的媳妇,一点子见识都没有二回出去,可别让人笑掉大牙过来”
她招手让张蜻蜓来到院中,将那身黑衣在阳光下抖开,异象顿时出现了,就见原本的漆黑如墨的衣裳上,竟然透出艳丽的红,阳光越大,就越显得殷红如血,极是漂亮。
哎哟这还真稀奇,张蜻蜓翻开衣里细看,就见这布料甚是特殊,表面上是黑色,但反面织出来的却是猩红,还隐隐闪着一层银光,很是华贵。
陆真告诉她,“这料子名叫‘透心锦’,全天下只有苏州织造的御织局才有这个工艺。只分两色,一色叫透心黄,这黄之中又分两种,一种透出来的明黄如金,是皇上专用,余者杏黄,是诸位殿下千岁才能穿着。再一色叫透心红,就是你身上这个了。就是宫中后妃们,皇亲国戚们也是偶然才有这个赏赐的。因为这个布料织就非常不易,产量极少。要织成一套象样的衣料,至少得费上一二年的工夫。祝小姐拿来送你这没眼光的家伙,可真是暴殄天物,对牛弹琴了”
张蜻蜓有些将信将疑,“那丫头能对我这么好?少泉你瞧瞧,这料子你见过么?”
董少泉听陆真说得稀罕,早走过来瞧稀奇了,啧啧称赞,“这么好的料子,竟连我听也没听说过。”
陆真轻声嗤笑,“你们才几岁,能有多大见识?象这种料子,全是上贡的。根本就不在民间流通,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未必以能见着一回。”
张蜻蜓听着不对,当即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真微一挑眉,学着她平时的无赖样,“我干嘛告诉你?”
张蜻蜓一哽,董少泉呵呵直笑,“既是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你快收起来吧。你们既然要去踏青,那可得把我带上,否则又不知你要把容容拐哪儿去了。”
这话题就此揭过,只是张蜻蜓犹自惦念着,过后私下问董少泉,“你不觉得陆姨有些见识太厉害了么?怎么不让我问下去?”
董少泉嗔她一眼,“那姐姐你会杀猪,我们问过了么?”
张蜻蜓又是一哽,都这么会说话,让她怎么说?
董少泉明显比她看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姐姐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得张蜻蜓收拾了她的透心红,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是真就不想了吗?还是想的。张蜻蜓估模着,陆真从前应该是在哪个富贵人家呆过,还不是一般人家。只是后来人家败落了,她才流落的民间。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张蜻蜓正在这儿胡思乱想瞎琢磨着,却有个年轻人来访。
“请问您是潘家的二少女乃女乃么?是虞珠姑娘让我来找您的。”面前的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十分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面相忠厚。为人也很是老实,刚一开口脸都红了。
虞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张蜻蜓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请他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男子局促不安的坐下,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的姓乐,名叫小乙,是个瓦匠。因二三年前,有一回去杏花春修补房子,认得了虞珠姑娘。蒙她不弃,愿意托付终身于我。现虞珠姑娘的钱财给人拐了,日子过得很是不好。那老鸨说,只要我三日之内拿得出五百两银子,就容我替虞珠姑娘赎身。可怜小人家贫,通身不过三五两纹银。只虞珠姑娘说她曾与二少女乃女乃有一面之缘,知道您是个热心助人的大善人,让我来借纹银五百两。日后我们做牛做马,也必感激少女乃女乃的大恩大德。”
张蜻蜓听得一愣,借钱?虞珠自己不是挺有钱么?不过略一思忖,张蜻蜓便能明白虞珠的一番用意了。
虞珠是一个在风尘之中打过不知多少滚的女子,定比常人更加的能看透人心。这个乐小乙现在看起来是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可若是贸贸然把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只怕这贫贱之交就会变了味。倒莫若慢慢的拿出钱财,一点点的改善家计,不管未来如何,她自己都还可留有一份余地。不至于弄得最后人财两空,晚景凄凉。
张蜻蜓想明白过后,当即就惺惺作态,很是感慨了一番,才勉强答应。
那乐小乙喜不自胜,急忙磕头道谢,约好三日后上门取银,这才放心离去。
回头张蜻蜓把事情跟大嫂一说,卢月荷想了想,“虞珠姑娘的东西还封着,从我这儿先支五百两,你拿去给她使吧,有什么回头再说。”
“不必了。”张蜻蜓现在生意日好,说起话来很是财大气粗,“这钱我先垫上,嫂子你那钱留着吃好喝好,养好侄儿就行了。”
贫嘴卢月荷白她一眼,由她折腾去了。
三日之后,张蜻蜓如约给了乐小乙五百两银子,怕老鸨反悔,还特意嘱咐他带几个亲友去助阵。
这个虞珠也有想到,乐小乙是个孤儿,由远房叔叔养大,家中除了叔侄俩,再无旁人,但幸好还有几个交好的工匠,都是干力气活的穷哥们,人多走在一起,也算小有架式。白花花的真金白银捧到老鸨跟前,可让她吃惊不小。
前些天,老鸨终于找着人打听张蜻蜓给她那张地契的地方了,这才发现,着实是上了个天大的当
原来张蜻蜓给她的地契确是真的,却是官府给当地富户摊派治河费用时的一纸契约。卢氏是名门望族,这种差使少不了。卢月荷小时候在家见着这东西,觉得好玩,就夹在书里做书签,出嫁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就连书一起带到婆家来了,没想到这回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那地契上注明的地方,就是某条河流旁边的滩涂之地,地方是够大的,可是完全没有用。冬天水退了就会露出来,夏天水一涨,淹得乱七八糟的,你就是想围个网,种些莲藕养些鱼都不可能。除非沧海桑田,人间巨变,河流自己改道,否则百八十年内,想来这就是废纸一张。
这可把老鸨给气坏了可得知实情后又没脸出去跟人说,只得变着法儿的折腾虞珠,动辄呵斥,虞珠心知其意,也是每日委委屈屈做小伏低。
这乐小乙人虽穷,但心地真不错,从前虞珠风光的时候,他待人真诚尊重,不拿她当下溅人看,也没想在她手上讨些什么好处。现在虞珠落了难,他更是细心呵护,只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什么。
虞珠经此考验,最终决定委身下嫁。在风尘中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可不就是要寻一个能知疼着势的男人过日子么?
于是她就在老鸨面前演了一出戏,故意让乐小乙带了人证去问那老鸨如何赎她。老鸨根本就没把乐小乙放在眼里,当下就说,只要五百两银子,就让他赎人。
现在乐小乙把银子拿来了,老鸨却又想反悔了。虞珠可是她的摇钱树,起码还有两三年的好光景,若是放了她,岂不损失更大?
只是虞珠也邀了行中交好的姐妹们一起来作见证,见她不允,便要死要活的闹。当中就有那能言善道的劝这老鸨,“女孩儿大了,总是留不住的。若是逼得她性子起来,真闹出人命,反倒不美。不若稳稳的拿这一注钱财,再讨几个小的,何愁来日不继?”
老鸨左思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再看乐小乙带来的人,虽然这些粗汉子都不怎么会说话,但人家的道理并不错,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也怨不得人家认这个死理。当下便自认倒霉,写下文契。一手收银,一手交还了卖身契。
只是老鸨狠心,既要出门,房中一草一木都不许动,还必要虞珠将身上钗环珠钏也除尽拨光,连身上的好衣好鞋也不许她穿走,另捡了一套破烂之极的旧衣旧破鞋给她换上。
乐小乙气不过,拼尽自己手上余钱,当即就去给虞珠买了一身布衣布鞋,虽不豪奢,却是干净整洁的。“咱们离了这火坑,往后就从新做人了。”
虞珠很是感动,她交好的姐妹也适时提出,“这既要从良,总要操办一番才象话。我们姐妹虽不是至亲家眷,也愿帮衬着略置薄酒,送她一回。”
这个乐小乙倒有准备,他早与叔叔议定,本就打算接人进门后,择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的。象他们这样穷汉子,能娶个老婆就不错了,至于身家清白,倒不甚计较。现在既蒙这些姐妹们仗义,愿意收留虞珠暂住几日,静待出嫁,那是最好不过。
于是他回去安心准备了,虞珠就私下来寻张蜻蜓,谢过她的襄助之恩,并托张蜻蜓一事,“我这些衣裳物品往后肯定是用不上了,情愿折价,烦请少女乃女乃帮我出月兑,换些银钱。”
张蜻蜓明白,带她去那小院清点了东西,让她自己先预估了价,她好发出商谈。虞珠那些箱笼里那些大毛衣裳和锦缎绣褥占了大半,约模能值千余两。下剩的首饰珍玩约值二千余两,拢作一处,只两只小箱就全部装下了。
“至于这些东西,贱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虞珠未曾开口,张蜻蜓已然明了,“你放心,剩下的东西依旧放在这儿,你列个清单,咱们各执一份。什么时候要用,你再来寻我或是直接找福伯便是。”
虞珠真是感激不尽,她这么大笔银钱,让她放到哪儿去都担惊受怕,最好就莫过于依旧存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办什么都便利。
她虽是定下心来,要跟乐小乙好好过日子,可总也得防着一手,世间寻常夫妻也未必个个到白头,尤其象她这种出身,万一人老珠黄,再给人扫地出门,又身无傍物,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虞珠原以为还得费一番口舌向张蜻蜓解释,没想到这位少女乃女乃如此通达豁朗,反而赞她有谋略,做得对,心中非常感谢。
当张蜻蜓卖了那些衣裳布匹,估计很公道,比她预计还多出一二百的银子,她还了那五百两之后,转手又添些钱,买了几件精致首饰。一对最贵重的凤钗奉与她和未曾晤面的潘大少女乃女乃,还有上回来帮忙的几位小姐,也各有礼物赠送。
“虽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但好歹全是我未曾经手过的,还算干净,请二少女乃女乃笑纳。”
张蜻蜓知她钱财来处不易,本待推辞,奈何虞珠心意极坚,只得收下。
而乐小乙那头,她只说是旧日交好的姐妹送了几件首饰添妆,卖得大头还了张蜻蜓,余下一二百两,以作日后生计。
乐小乙极赞应该,反而还主张要给张蜻蜓送份厚礼去,虞珠见他有财不贪,很是欢喜,推说这些薄礼,人家也看不上,不如等日后家计好了,再好好感谢一番。乐小乙想想也是,于是二人安下心来,慢慢的置房修舍,整顿家计,也是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边事情已了,转眼就入了二月,花朝将近。京中习俗,闺中青年女子无不相约,剪五色彩笺用红绳系于树枝之上,谓之“赏红”。
祝心辰瞧近来天气不错,提前一日打发了人来,约张蜻蜓她们次日外出踏青赏春。
(谢谢大家的票票,还有乌金莲花生的打赏,周末了,祝大家都有一份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