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步前行,已是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才终于到达一处港口,好在天色尚未透黑,临岸尚且停泊着几艘客船。我们此时一行大约有十多人,我只得命碧裢找了一艘稍大点儿的船只登了上去。
那船家十分友善,说咱们是今日最后一趟,愿意少收分文。
众人纷纷抬着三姨娘的身子登上船,将她安置好。我走在最后面,搀扶着李益然公子的小太监们也早已上了船,我便问身侧的他说:“李公子此行要去何处,不知是不是与我们同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问出这句话来。如果事情放在昨天,我肯定不想和这种陌生男子有半分接触。可今天他对大伙儿都有再造之恩,我对他的感激之情绝无仅有,当然也希望他不会就着这事儿纠缠于我。
问清楚他的行踪打算,总是好的。
李益然的伤口明显复合了许多,我估模着他那颗灵丹妙药是起了药效了。李益然神色黯淡,讪讪地说:“此番闯荡江湖,实则也是因为与我相依为命的师傅病逝了,我现在已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无处可去。若二夫人不嫌弃,在下愿意送你们一程,待到前方众人与那位路总管汇合了,在下离开便是。”
我有些讶异于李益然居然没有继续再自称是我的“大哥”,也没有继续喊我“小月妹子”,而是恭敬地唤我一声“二夫人”。想来他应该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我心中清楚,要让他相信我不是李令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的模样摆在这里,二十年来的生活习性也丝毫未变,但凡我的亲人,都能认出我来。更何况我身体最秘密部位的胎记都被他看过了,世界上模样相似的两个人也许好找,可是连胎记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绝不可能存在。
要向他解释,尚且需要很多时间,当然还有机会。
在我身边的这些人,除了碧裢,我敢冒险相告于她我自己的真实身份,其他人是绝不可让他们知晓的我实在不愿因欠了人情而最终害的自己身败名裂。
充满善意地伸出右臂,我搀扶着李益然也上了船。就算是一位妹妹尽一些该尽的义务吧,亲人有难有伤有病痛,我总是得援助的,就像当初他拼死为我去和贼匪绞杀一样。李益然栗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点像感动,又有点像欣慰。
李益然手中银光一闪而逝,一条长长的铁锁链被他收进腰间。他的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的微笑。
进了船舱,几个外行的小太监七手八脚帮李益然包扎伤口,我们几个女眷停留在船舱的另一端。这船足够大,上有四间客房,想来是专为水上长途跋涉所备。碧裢告诉我,光租这么一艘船,几乎就耗尽了她身上所带的所有盘缠心疼于银子花的太快之余,我也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银子都得用在刀刃上,此时是非常时机,用了就用了罢
不多时,李益然在小太监们的帮助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竟是少有的换成了白色,但是看上去清清爽爽的。他皮肤本来就略显黝黑,穿上纯白色的衣服,越发显得憨厚老实,我一瞬间竟也忘了他身上曾经的浓郁血腥气。
他腰间佩戴的长锁链已经卸下,搁置在一边的小木桌上。这武器太沉,不利于他的伤口恢复,趁着船上安全,他才敢卸下这武器的,他说,勾魂索是他的保命符,平时从不离身的。
我笑了笑,见李益然背后竟然还有一柄长剑宝剑配英雄,他若不出示那夺命索,只佩戴着宝剑行走江湖,恐怕个个都会以为他是个江湖侠士,谁也想不到他学的是那样邪门诡异的功法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益然定是拜了一位魔教徒做了师傅,因为行走江湖的侠客是不会使用这么残忍血腥的武功的,更不会使用夺命索这样犀利的武器。
“不知李公子的尊师是哪一位?”我问他道。
李益然的神色有一瞬间明显的黯然。想必是勾起了辛酸往事,我又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常年关在家中的女子,根本对江湖上的豪杰认识不多,李益然就算报出哪位师傅的名号,我也不见得听说过。
他哽咽了半晌,只道一句:“家师并非什么武门世家,也没有大名气,恐怕在下说了,二夫人您也不曾听闻。况且我师傅临终前交代过,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他的名号,包括……亲人……请,请恕在下唐突了。”
我摆摆手道:“不打紧,没事的”
哼,早就料到他有这么一手。也罢,反正是个不认识的前辈,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只需管好自己以后的事情,想想如何能安全抵达皇都去见太子妃即可了。
“我瞧李公子方才治伤很有一套,公子是不是懂些医术的?”
李益然点点头:“略懂一些,也都是家师所传授,只能在行走江湖时派上用场,保证我自己姓名无虞罢了,但若是要我诊治什么疑难杂症,在下便无可奈何。”他从怀中取出小瓷瓶,递给我看,继续说道,“这个药丸名唤长生丸,专治刀剑之伤,能够使伤口迅速愈合,化血止痛,这还是我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是他老人家偏方所造,全天下总共也只有五粒,珍贵无比。”
“这么说来,你那小瓷瓶里面现在只剩下两粒了?”
“没错。”
我有点郁闷的吐了吐舌头。本来还想找他讨要一些来留着以后救急只用的呢,反正人情也欠在那里了,多欠一桩也无妨,将来有机会再报答他便是。只可惜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救命药丸居然只剩下两颗了如此珍贵的东西送给两个跟他生活毫不相干,毫无交集的两个女人,也不知道李益然有没有感到惋惜呢?
既与李益然有了一定了解,我忙拜托他道:“我家三姨娘现在一直昏迷不醒,我担忧无比,希望李公子能替她看看脉象,可有性命之虞?”
他允诺,随着我和碧裢进了三姨娘的卧房。此时的三姨娘早被小太监们换好干净衣裳,擦去血迹了。乍一看去,根本就不像被恶人**过的。可是走进细看,还是会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上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横着许多伤口。
我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一直跟随着三姨娘一起坐在马车里的那两个大丫鬟——湘琴丫鬟,和另外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丫鬟,她们自遇上贼匪后就命丧黄泉,美人消殒,真不知应该说是天地造化,还是红颜薄命。最不值的就是那个湘琴,好不容易她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期盼着过上好日子,却不曾想会遭遇这等祸事,年纪轻轻的就丧了命。她从三姨娘那儿怕是连一毛钱的油水都没刮下来吧?
如果湘琴姑娘尚有父母亲人,知道她落得这么个下场,还不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啊。
就见那李益然洗了手,欣欣然走至三姨娘榻边,先是抽出她修长白皙的手腕,切了半晌的脉象,接着又摆正三姨娘的脑袋,看看她的面色。时而掐人中,时而按摩穴位,总之是用着我只在古装武侠电视剧里面才看到过的诊断手法。那些都是江湖侠士受了重伤时被人诊治的方法,一般人请大夫,大夫是不会这么看的。
李益然观察了良久,身后围着一圈小太监都闭气凝神地候着瞅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还请诸位站开些,或者在房外等候,病人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你们这样把病人围得水泄不通,她会窒息的”李益然发了狠话,小太监们皆唯唯诺诺地后退了数步。我吩咐碧裢去把那窗子推开一些,好让湖面凉风吹进来一些,换换空气。李益然满意地笑着说:“果然还是二夫人比较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这词用错了吧我莞尔一笑,不与他争执,只是远远观望着三姨娘的病情。我想,他大概是要夸我有头脑,听得懂人话才对
“三姨娘的脉象还算平稳,并无性命之虞。”李益然悠然地解释道。那模样,有点像古老腐朽私塾里面教书的老先生。
碧裢奇怪地问:“既然三姨娘无碍,为何一整日都不见她醒来?”
说的也是啊,此时外面天已尽黑,水面上陆陆续续点着灯笼,行船的不少,却都是些游历山水的文人,或者夜来赏灯的墨客。外面倒是不安静,但为何三姨娘就是昏迷不醒呢?
李益然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继续悠然地解释道:“我想是因为三姨娘精神受到了剧烈刺激,身体又有多处伤口,未能及时处理,引发了风寒。三姨娘潜意识里并不想醒过来,怕是担心继续面临昏迷前那个场面,所以强逼着自己的意识沉睡过去。在下已为三姨娘诊断过了,她身子中的寒毒在服下我那颗长命丸之后,余毒已尽清除,不会再危机性命。如果你们真想救活她的话,接下来这几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最好能守着她,说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她虽未清醒过来,可潜意识是能够听得见的。久而久之她听得多了,忘却了旧事和不好的回忆,自然就会苏醒。”
他说的,有点像现代科学里面的植物人啊我唏嘘不已,这三姨娘,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