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鹭的手腕稳如磐石,一根鱼竿被他拿在手里,像是一把可以随时出鞘饮血的宝剑。水面一动,只一瞬间,陈白鹭出手,一条鲜活的鱼儿便被从水中钓起来,扔到里竹篓里头。
千秋再看陈白鹭的手,却是恢复成放松的样子,完全没有了一刹那间给她的凌厉之气,真真不过就是一个山野渔樵一般。
曾乐师邀千秋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曹谨等人都退居在后头不远处乘凉,千秋问道:“老师居然是和白鹭先生竟是相识吗?”。
“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吧,只是多年不曾相见,每每在京中不过几日便会离开,今次你在此地见上他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千秋点了点头,却觉得有些惊讶,这陈白鹭交友之广还真是让人刮目啊,曾乐师是搞音乐的,居然能成为忘年之交?
风吹过,水面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竹篓里头鲜活的鱼儿跳动。千秋心中却是在想着陈白鹭其人,觉得自己仿佛被算计了一道似的,说来应该算是凑巧,然千秋始终觉得陈白鹭似是有意识地将她往一处牵引。
曾乐师留了千秋吃晚饭,要了陈白鹭新钓上来的鲜活鱼儿,便吩咐庄子里的厨娘准备。曾乐师看着千秋的手微微叹息道:“如今这手如何?”
千秋只能摇摇头笑道:“不能做细活,其实这样也不错,不用学那绣样的东西了。”
曾乐师却是笑骂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不知长进啊,不过我看你那手指头上有薄薄的茧子,是在练习什么东西?”
千秋道这曾乐师眼睛真够亮的,道:“闲着没有事情便是拿着笛子打发时间,琴虽是天下乐器之首,却不能代表全部,不能弹琴,也不能代表全部。”
“说得好。”陈白鹭在一边点头沉声道,心中似是有所感,道,“曾兄你虽然将艺乐当做毕生之求,但是并不能将它当做全部才是。”
曾乐师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千秋感觉着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见里头出来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子,但是却并没有做妇人打扮。那人正是曾乐师的孙女,单名一个“娴”字,似是并没有嫁人,她的左脸眼睑到左耳有一块巨大的红色胎记,但是并没有用发丝去遮挡,而是自然地将它袒露于人前,观面容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曾娴拿着食盒进来,在小圆桌上一字摆开,四菜一汤,身后是千秋进庄子的时候见过的妇人,端着一壶酒。
“这位便是爷爷的关门弟子吗?”。曾娴柔柔一笑,对着千秋点了点头,千秋起身福了福身道:“千秋见过姐姐。”
她笑着让千秋不必多礼,然后坐在了千秋与曾乐师身边,余光掠过陈白鹭的时候,隐约流露出别样的情绪。
千秋面前虽然也是倒了酒的,但是也不过应个景,在座之人也没有逼着千秋喝酒的,便只闻着淡淡酒香喝了口清茶,一手拿着筷子尝了一口红烧鲫鱼。
这顿饭无疑是千秋吃得最为安静的,曾乐师不是一个多话之人,陈白鹭也是一个缄默的人,曾娴是女子,千秋也不知道说什么,结果就在一片静默之中,四个人将一顿饭吃完了。
千秋要赶上城门关闭的时间,却是不能多做停留,正好与陈白鹭一道,便约了一同进城。千秋问道:“白鹭先生去往何处?”
陈白鹭抬头,想了想一笑道:“去往该去之处。”
啊?这怎么像是对答禅机?千秋与曹谨交换了一个眼神,千秋道:“莫非是当日的那处庄子?”
陈白鹭点点头道:“正是,县主是与我那徒弟见过面了吗?”。
“唉?”千秋惊讶道,这徒弟说的又是何人?
陈白鹭说了一声“阮”字,千秋恍然道:“莫非白鹭先生正是小郡王的师傅?”
陈白鹭点头道:“正是。”
曹谨一头冷汗,千秋也是一阵惊奇,这人原来是阮胥飞的师傅吗?那之前带着她见着的那处庄子,还有阮家墓园也可联系起来,原来如此。
“白鹭先生是一早识得我的吗?”。千秋说的却是当年在江南的相遇,而不是说前一阵子在城外阮家墓园附近。
“不错,期间有听卢缜胸说起,在江南却是偶遇,不必介怀。”
千秋听着这话,原来卢缜和他也是相识的,不过卢缜却是从未对她提起过半句,这人显然是明慧公主的人,且原先应该不是一位籍籍无名之人,可是曹谨却是没有听说,也不知道他和卢缜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然而现在陈白鹭又直接挑明此事,千秋心中一紧,见陈白鹭似是闭着眼睛养神,大胆猜测道:“白鹭先生可是……阮家故人?”
陈白鹭的眼睛倏忽睁开,凝视着千秋半响,点了点头,道:“不错。”
千秋心中狂跳,似是有黑暗中有一只手影忽然靠近抓住了她的心脏,这人是阮家故人,也就是说是灵光侯阮黎的门客了,阮黎早已死去,千秋和曹谨都不曾对陈白鹭有所耳闻,便有了解释。
只是就算是灵光侯后阮黎死了,但是他作为阮胥飞的师傅,完全不必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千秋和阮胥飞的交情一直都不错,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
“县主可知道灵光侯阮黎?”马车颠簸着,陈白鹭沉声追忆道,“灵光侯对陈某有知遇之恩,曾效生死,只可惜灵光侯死得太早,主人已死,某无所去,唯有浪荡而已。”
“灵光侯虽死,然定慧公主和小郡王却还在。”千秋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见陈白鹭笑了笑,那把络腮胡子本让人觉得是一个粗鄙,可眼下看上去却有几分狡黠算计之意。
“县主认为陈某应该认小郡王为主,继续辅佐小郡王吗?”。
“这……也不过是常有之事,老主子死,便当辅佐少主,不是吗?”。千秋盯着陈白鹭的眼睛,此刻竟是有种冲动要将这人的想法完全挖出来。
陈白鹭抬手,第一次取下了斗笠,道:“然少主与陈某心意相悖,又该如何?”
千秋忽而觉得马车的空间太过窒闷,这话已经是深层次了,他认为同她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谈论这个问题,妥当吗?
主人与客卿的心意相悖?这人是要做什么?千秋思绪急转,七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闭上眼睛,竭力平复起伏的心情,原来,她并不是能够完全冷静地看待那些事情的,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被这个世界同化,她想要去触模那些未知的事物,送到了她面前的真相,不过一步之遥。
眼前的人就像是在诱惑她,让她自己推开那一道门,只要推开了门,她就能够解开此前所困惑惊讶的谜团,也能够得到此前完全不可能的力量,可是只要打开了这道门,她知道,她便永远不可能从这扇门之中出来了。
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道:“千秋不知。”
陈白鹭摇了摇头,似是在可惜什么,道:“不过是向左向右的问题,县主你眼前顾忌太多了,却是更容易迷失方向。”
千秋心头一怔,她在离开那个港口的时候早就坚定了心智,何来迷失方向之说?
“好胜心、权利心,企图执掌和主宰别人,但是自我又逼迫自己接受云淡风轻的生活,这本是我对于自己的评价。”陈白鹭幽幽说道,曹谨在一旁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向自诩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就算是跟在卢缜身边的时候也能够时常揣摩到卢缜的心意,可是今天在一旁听着陈白鹭对千秋的对话,可是他此刻却不能模索到这人的心思。
千秋扯了扯嘴角,道:“我并不想执掌和主宰别人,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莫非先生也是听了那凤凰之骨的无稽之言?那流言走啊就散去,先生这话对着我说合适吗?”。
曹谨听着千秋的话忽而松了口气,然而千秋自己知道,她原本平静的心却是被他先前的一段话给打乱了。
陈白鹭并没有说合适或者不合适,重新戴上斗笠,却是下了马车,道:“便到此处吧,县主是个聪明的人,记得当年你站在青云观的竹海之前,那眼神,并非一个五岁女童该有的。”
直到陈白鹭离去久久,千秋依旧在心中反复思索他那几句话,曹谨道:“小姐,属下能不能多嘴问一句?”
千秋点了点头,曹谨开口道:“其实属下也一直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小姐过得虽然一直都很好,但是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像是在隐忍什么,小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执掌别人?主宰别人?千秋没有兴趣,就算是坐在英帝那个位子上,也是诸多束缚,想要得到的更多,就要付出得更多。
“我吗?”。说她容易迷惘,那也要她完成那两件事情之后了。从一开始,她只是在了结她本该做的事情,然而直到右手指残废,再到遇见大光明王叶臻,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她想要做的事情。
也许,在旁人的眼中,那些事情还是太过于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