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客气道:“嫂子,今个来的突然,也没顾上提上些礼,嫂子莫见怪。”
她头发乱着,衣裳也湿了透,雨还下着,她却仿佛浑然不觉,搓了搓手,巴巴去瞧王氏。
王氏冷冷哼出一声,将缰绳递给润生,一转身,就站在牛棚外的檐子下头,嗤笑道:“妹子这话儿忒好笑,这么些年也没这样客气过,今个倒奇了。”
张氏试图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可她平日高傲惯了,十几年来又从未正眼瞧过王氏,脸上那表情便极不自然,可想想自个闺女,还是咬了咬牙,哀求出声,“嫂子千万别怪罪,往年都是我的错儿,嫂子无论如何看在喜妹的面子上别去计较。”
她不提宝云倒还好,一提起宝云来,王氏这些年心头隐忍的痛楚又被硬生生勾起,当下便冷起脸儿来,先打发润生回屋去,待他走了,才冷冷问:“既然来了,有话就说,想来妹子这样矜贵,也没个啥事儿能求到我陈家头上来。”
张氏想起什么眼睛便一红,声音带了重重哭腔,“喜妹前些个不知听谁说起了宝珠跟魏家结亲的事儿,这些日子在屋里不吃不喝,成日哭鼻子,昨个又闹着上县城去寻思沛去,我跟她女乃女乃怎么劝说也不成。”话说到这,稍一顿,抬眼去瞧王氏,脸上不由得带了些怯懦可怜的表情,“眼见着娃儿一天天这样下去,我这当娘的实在没了法子。”话音一顿,语气变得吞吞吐吐,“嫂子好赖是喜妹的亲娘,这事儿只得厚着脸皮来求一回嫂子。”
王氏越听眉头越皱越紧,直至张翠平话儿说完,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便想起宝云娃儿来,小时候也是那样的招人喜爱,记得自己好几回忍不下心头的思念,瞒着丈夫偷偷跑去赵家门外瞧她一眼,见她在院子里玩的欢快,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旁人都说她待宝珠极娇惯,殊不知宝云是她心头一直以来最大的遗憾,自打送走了宝云,加倍对她妹子好,不自觉便将欠了她姐姐的母爱一并放在小闺女身上,加之宝珠娃儿本就懂事听话,不由得人不爱。
可她当母亲的,哪能只挂记着自个屋头养的娃儿?这些个感受,也只有自个知道,旁人自是无法体会。
听张翠平那意思,宝云怕是相中了思沛娃儿,王氏当下便感叹出声,“造孽哟这亲亲的姐妹俩相中了同一门亲,这叫个啥事儿?”
张氏也跟着叹一声儿,唏嘘道:“谁能想到她存了那心思?从来也没听她说起,若早知道些,这亲还能被你屋先订了去?”半晌,语气终是软了几分,“我知道今个来让嫂子为难了。”跟着又像是松了口气般的,“好在嫂子也是心疼喜妹的,我赵家将来总也不会亏了宝珠,娘说了,若嫂子能退了亲,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只要赵家能办到的,必定由着嫂子去提。”
王氏听她说了半晌,猛然恍过神,抬了个手打断她,“打住打住,”又皱眉反问,“这可稀了奇,妹子不在屋劝阻则个,求我,我又能帮上什么?”
张氏吃了一惊,面色一刹那白了白,忍不住啜泣道:“嫂子就忍心看着宝云成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王氏面上微有动容,嘴唇张了张,终究闭了口,心里思量着:两个都是我亲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瞧不得宝云受罪,我却也瞧不得宝珠难过。再者,思沛娃儿的心思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若他不乐意宝云,自个就是做主让了这么个姑爷,往后两家能不能成且还说不准哩
愣神半晌,便听着南边儿窗户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来,吴氏探了个脑袋,“这世上没有什么让不了的东西,宝珠若知道她姐姐喜欢什么,还真能霸占了去?唯有感情这回事是让不来的,思沛老早就对宝珠生了那心思,这才早早来提了亲,我看婶子还是别打这头主意,早些回屋去劝劝喜妹的好。”
她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儿,连王氏也愣在当场,反倒是张氏听了那话儿便大喊起来,“世上还有这样恶毒的娘?你屋不答应我去魏家提就是”
她扭头就走,她的脚陷进了泥里,迎着风雨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往外走,身子虽瘦小,一步步却走的极坚定,王氏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红了眼圈,不是亲生的闺女且能为她做到这一步,那得是多深的母爱?所以,王氏到底也不恨她,只觉得心里没来由的烦乱。
临出门前儿,张翠平又对王氏报以冷笑,“魏大哥不应下我还要去县里寻思沛”
王氏直瞧着她出了大门,才恍恍惚惚进了堂屋,陈铁贵跟润生两个男人家不方便开口,却在堂屋听了个细,知道这回张氏来的目的,陈铁贵忍不住呸一声儿,“她还有脸来?没听过还有让男人这一说的?没啥说的,咱屋就一句话儿,亲事订下了,谁做主也退不成”瞅一眼王氏,“你要动了那心思,趁早死了那条心,思沛娃儿我乐意着谁屋都别想”
转眼又得意起来,“嘿嘿,老大媳妇刚才说的好那些个文邹邹的话儿,瞧见没有,张氏愣是反驳不上来。”
润生也没忍住接着他爹的话茬子说了一大通,“要说爹跟娘还有个啥对不住宝云妹妹的,也只没亲手抚养她,咱屋里穷,小小便卖了人,可这么些年来,宝云在赵家过的到底不差。只可怜我宝珠妹子,这些年为了让屋里过上好日子,小小年纪就去外头赚钱儿养家,一天清闲日子过不上,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好亲,还得让了去?我这当哥的也看不过眼”
对于这回这事儿,陈家上下可谓态度坚决一致,赵家别想着用宝云要挟他们,亲事订了就是订了,断没有反悔这一说,陈铁贵当日傍晚便去魏家一回,魏元今个本就婉拒了张氏,得知王氏两口子的担忧,又与他表了态,说是这回这事儿,甭管赵家咋去闹腾,两家人齐了心,非得让亲事成了不可。
得了魏家的表态,陈铁贵这才舒了心,又叫润生明个去县里寻他妹子说一说,叫宝珠俩娃儿也做好准备,别等着张氏又去闹一回,生些啥矛盾的。
这回这事儿,屋里也只陈铁贵跟润生两个最是紧张,王氏倒有些仄仄的,说到底女人心思细腻,不如丈夫跟儿子两个男人家硬心肠。这几日,王氏觉着时间过的尤其慢,成日惦记着宝云在屋里的情况,想四处打听又生怕坏了她的名誉,连去她屋瞧她一眼也成了奢望,心头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宝云能快些想通了,好生去过日子。
偶尔想着张氏说的那话儿,这世上还有那样恶毒的娘?心头便是一阵抽疼,她绝不是不心疼闺女若她真是那样恶毒的娘,这些年里便不会成日挂记着她,虽不能去她屋看她一回,暗地里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二丫娘,铁蛋娘,秀兰娘都成了她成日勤走动的相邻,不为旁的,只为着闲了聊上一回能听上几句宝云的事儿。她只是觉着,就像润生说的那样,宝珠娃儿为屋里苦了这些年,好容易谈一门她愿意的亲,自个当娘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娃儿冷了心。
不仅仅是王氏,宝珠这几日心头也难以平静,自打她二哥那日来过以后,知道自个的亲事还能引出这么一桩事儿来,心头便说不出的难受。
其实初听到时她并不感觉意外,早感受出喜妹对思沛的不一般,很早前便隐隐揣度出喜妹的心思来,待所有的推测和揣度都成了真,自个才真正体会到一股无奈与难过。之所以无奈,那是因为在这件事儿上,宝珠自觉除了同情与心痛外,实在没有办法仅仅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便将自个喜欢的人让了去。
只是不知道思沛哥是怎样想的?这些天儿宝珠心头一直期待着,说不上期待什么,只觉着他总要亲口对这事儿有个交代才好。
“喜妹怎得那样不知趣儿?你跟思沛哥那样配,偏她事儿多,从小就爱找妹子麻烦,长大了还要抢走思沛哥”招娣俩手托着腮,每瞅一眼宝珠,便小声咕哝着一句,连番说了小半会儿,宝珠终于有了些反应,“表姐别这样说,她始终是我的姐姐。”
招娣一撇嘴儿,“她又不是我的妹妹?”话毕,暗恼说了错话儿,忙吐吐舌头,起身活动活动腿脚,一拉宝珠,“天儿离黑还早着,咱们桥上散散步去?”
宝珠摇个头,叹一声儿,“今个有些乏,明个再去。”
招娣耸耸肩,不死心地问:“那咱们济民堂去瞧思沛哥去,算起来四五天儿没见上了,你不想他么?”
姐妹俩正说着,听着外头一阵响动,似是有人进了大门,接着又唤一声儿“婶子好”,两人对视一眼,招娣三两步去掀门帘瞧,再一回头,一张嘴儿咧的老大,“嘿嘿,说曹操,曹操到”
宝珠瞪她一眼,起身理了理头发便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