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司店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安静,叶语挑起门帘,里面传来热情的招呼声。叶语走进门,小店里只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叶语真有点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盈利的?
老板娘一看见叶语,马上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叶小姐,好久不见。”
叶语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好久了,老板大概也不指望她能把碗换回来了吧?想到这里,叶语连忙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用牛皮纸层层包裹的碗,“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老板娘不会怪我吧。”
不过老板娘的表情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反而非常不好意思道:“噢啦,一个碗还麻烦您亲自送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不好意思才对。这个本来就是店里的东西,竟然被我拿走这么久。”叶语连连摆手,要说日本人的礼仪也太多了,这短短几句话她就跟着鞠了好几个躬。
老板娘接过碗,问道:“今天裴绍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叶语摇头,笑道:“我一个人来,老板娘不欢迎吗?”。
“啊,哪里,当然欢迎。”老板娘笑着把叶语迎到吧台的位置上,叶语连忙和柜台里的老板再次打了招呼。
椎名先生微微点头一笑,继续埋头他的料理中了。
叶语坐在上次那个座位上,点头感谢老板娘端上的热茶。
“上次你们匆匆就走了,没什么事情吧?”老板娘端着托盘担心地问道。
“没有,没什么事情,裴绍那个人就是有点神经兮兮的。”叶语解释道,而没有说事实。不过老板娘这样说,难道裴绍也好久没来了吗?
正有点狐疑,一盘漂亮的寿司放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叶语垂涎欲滴的表情,老板娘笑道:“尝尝看,这个是今天才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
叶语一听之下也毫不客气,从筷桶里拿了一双竹筷对老板双手合十致敬后,一筷子夹了一个颜色最鲜亮的北极贝寿司丢进了嘴里。
“怎么样?”老板娘笑眯眯地问。
叶语大嚼之下根本没空回答,只能点着头,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好吃。
“赞”吞下最后一口的叶语,大声地表达着满足感。
老板娘显然对叶语突然用中文表达的词语很感兴趣,叶语连忙解释就是非常好吃的意思,老板娘跟着学了几声,马上就学会了中国人用的四声。
“这个,尝尝。”椎名先生突然站在了叶语的面前,亲自为她端上了一盘小小的料理。叶语的目光被颜色亮丽的黄色鱼籽吸引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椎名先生从厨师服袖管里露出的一条经年的可怕伤疤,一直延伸到虎口,然后她才发现椎名先生的左手没有大拇指。
“这个……”叶语担心又犹豫地看了一眼椎名先生,人常说十指连心,这么可怕的伤口当初他该疼成什么样啊?
椎名看了看叶语目光所及处,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表示不用担心,继续坚持叶语先尝尝他刚刚端上来的食物。
见他坚持,心中有些惴惴的叶语只好先动筷子夹了一块。
椎名先生嘴里嘀咕了一句日文,但叶语没有听懂,正准备问第二次,老板娘却插话了,“他们还没有结婚呢,别多事。”看见叶语一脸迷茫的表情,老板娘掩嘴轻笑,在叶语耳边嘀咕了一声,叶语的脑袋砰得一声红翻了天。连忙想吐出刚才还在咀嚼的寿司,但随后想到好像这样做太没有礼貌,一时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那付尴尬的表情把老板娘逗得咯咯直笑,连一直不苟言笑的椎名先生也露出了憨憨的笑容,转身回到他的料理台去了。
直到老板娘说了句“没那么大的功效后”,叶语才勉强把嘴里的给咽了下去,但打死也不动那份料理了。
老板娘看着叶语吃得愉快,似乎心情也跟着一起好起来,从酒柜里拿出一小盅酒,拿出两个小杯准备请叶语喝一点酒。但叶语连忙谢绝,她还要骑车回裴园。老板娘便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席间,叶语询问椎名先生那可怕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老板娘淡然一笑,“那是一次遇险。”看着她别过脸去的模样,叶语不清楚那轻描淡写下的真实含义。
不知道什么时候,椎名先生站在了她们的身边。由于客人少,该上的料理都做完了。椎名先生解下围裙,拉出一张高凳,看着椎名太太在自己面前也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他的目光迷离了。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椎名先生开了口,但第一句话就让叶语惊得停下了筷子。
“这个,是被工兵铲铲断的。”
椎名先生的目光飘忽到叶语身后,仿佛她身后便是那一片修罗地狱。
这个伤口已经伴随他近三十年了,那是在非洲探险的时候留下的纪念品。那时候到非洲尼罗河发源地探险,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曾经很时髦,所以他们夫妻、裴畋,还有一个叫华盛顿的美国人相约到那里进行一个月的探险活动。
“是我太粗心大意了。”椎名先生再次干了面前的酒,突然叹气。
“你知道原始雨林中最不起眼的东西是什么?”他问道,叶语茫然地摇头。
“是蚂蝗,这种小东西又多又讨厌,而且比平原上的蚂蝗更长更能吸人血,只要沾上就有点麻烦。但我们怎么会在乎这些常碰到的小妖怪呢?用刀子割掉便是了。有时候在密林中时刻要注意脚下,这些小东西自然就不太注意它了,只要它吸饱了就会自动月兑落。如果那时候面前没有那条必须要渡的大河,一切就不会是问题了。”
椎名先生沉浸到往日的可怕中,连老板娘的脸色都似乎微微一变。
“那个季节,牛羚还有半月后才会渡河,雨季也要在半月后才回来到。虽然叫大河,但由于旱季的缘故,河的两岸并非遥不可及,我们决定找一个峡口直接渡河。我们都知道只要过了这条河,不出三天我们就能看见最为壮阔的情景,数十万的牛羚在天地间轰鸣而过的壮阔情景。”
“裴畋打头阵,我第二个,我夫人第三,华盛顿殿后。我们都是游泳的好手,这短短五十米的距离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比这更宽的河我们都游过,当时我们都没有在意。”椎名喃喃道。
叶语专注地听着,手上半个寿司都忘记放进嘴里而悬在半空中。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那里是鳄鱼的老巢……”椎名长叹一声,“其实我们应该注意到的,这么好的水源旁,没有多少动物,这在旱季是少见的。但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也太好强。就这样贸然下水,而且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我,我压根就忘记了我那刚刚还被蚂蝗叮咬过的伤口还在流血。”
椎名先生停下来,低垂着脑袋,半响后才抬起头拿起小酒杯,一扬脖。他没有讲下去,但叶语似乎也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旱季,没有食物,大河,水中飘荡而来鲜血的味道。不要怀疑野生物种的灵敏度,它们远远超过从小就生长在水泥丛林中的人类。
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椎名用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苦笑了一下才继续,“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太晚了,起码有二十多条鳄鱼包围了我们。”
叶语的手一抖,半个寿司掉在了餐盘里。
“我们只有一把工兵铲,还有两把寸把长的匕首。”椎名先生摇头,“我们虽然是游泳好手,可是怎么能和它们这些一年四季都呆在水里的庞然杀手相比?”
说到这里,椎名停下了话语,夹杂着白色细毫的眉头紧紧地胶着,额头那一道皱褶中充满了一种叫做惊恐的情绪。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似乎一切都还在昨日。
惊悚、鲜血、激流,还有那撕裂的肉块,人在那一刻,才能体味生命在恐惧下的绝望,消失的生命和麻木的。椎名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眼,那一幕可怕的情景在多年后如幽灵般再次缠绕心头。
老板娘双手紧紧地抓住椎名的肩头,她一直微笑的脸僵硬到死灰一片。她的眼神飘荡到自己胸口的十字架上,那里开始灼热烫人。无神论的他们从那一天开始变得胆小,变得脆弱,变得陌生。
叶语看着老板他们剧烈的表情变化,知道自己挑起了他们痛苦的往事。她后悔,不该问,有些事情,忘记是最好的方法。
沉默了好久,椎名先生才缓缓开口,“我们能出逃升天,是裴畋的缘故。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都会留在那里。”
叶语没有插嘴,静静地听下去。他既然愿意开口,就是准备让第三个人听他们的故事。
“我们没有想到一贯斯文的他,有那么大的勇气和气力……”椎名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词汇,“就好像神魔附体一般……”
“如果记忆没有差错,他杀死了五条鳄鱼,五条啊,就凭他一个人。把我们从死神那里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至于这个,”椎名举起左手,“不过是小小的,不值得一提的代价。”
“这是被上岸后的裴畋砍断的。”椎名太太暗淡地说道,椎名责怪地看了自己夫人一眼,似乎在责怪她不该这样说。
叶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是这样,她原本以为这是鳄鱼咬断的。但竟然是被裴畋活活地砍下的。
“为什么?”吃惊之下,叶语喃喃道。她想不通,裴畋救了两个人,竟然会突然发狂。
椎名先生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想那就是巨大的变故后,最终承受不住的巨大精神压力吧。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奋起反抗,我们都已经傻了。我一点都没有怪他,如果不是他,连命都没有了,留着手指又有何用?”
椎名太太缓缓地点头,她还记得在岸边,浑身是血的裴畋如同疯子一般见人就砍,如果不是她最后关头发出撕裂人心一般的尖叫,他们在逃过鳄鱼之口后,还是会倒在他的工兵铲下。她浑身禁不住地战栗,神魔附身?也许说魔鬼附身更为妥帖。但就算这样,她和椎名一点也不责怪他,相反深深地感激着他。她记得他们眼看着华盛顿被四条鳄鱼分食时可怕的场景,她记得那一条一条撕扯下来的,那触目惊心的鲜红,如果不是裴畋拼死相助,他们的下场也是一样。
那时候裴畋已经游到了岸边,他可以迅速上岸逃离这片血海地狱,没有人能在道义上指责他什么,毕竟那是探险,生死有命,出发前大家都有了这个觉悟。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反身扑了回来。相比之下,她是多么懦弱,除开颤抖,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岸边了,眼前只看见整条河流里翻腾的都是血红色的液体,漂浮着或沉或浮、泛着惨白肚皮的鳄鱼尸体,还有更多鳄鱼啃食同类的镜头。她不知道裴畋杀死多少鳄鱼,只记得他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气味,一步一步爬将上来,手里那把德国产的兵工铲已经没有了铲头。
然后,就是一场人性崩溃后的屠杀。
她模了模自己身后那道深入体内的伤痕,她丈夫的手指就是在挡那一铲的时候失去的。她的濒死前尖叫惊起的不仅是大片的飞鸟,还有堕落到地狱里的裴畋。
她知道从他惊醒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自我的责难和悔恨,即便自己和丈夫多次的劝说和安慰都没有作用。从那以后,他越来越少和他们见面,就算是要探险,也常常是一个人去了。她明白,他不能原谅自己对朋友动手的事实,尽管这个事实在她看来不是他的错误。她和丈夫一直想好好地找他谈一次,让他明白他们感激他。但,这个计划在他最后一次历险失踪后戛然而止。
她明白丈夫一直在责怪自己,如果早点找到他,就算不能阻止他一个人历险,至少能让他明白他在他们的心目中,是英雄。但这一切都太晚了。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的愧疚。
从那以后,他们终止了探险活动,回到美国安稳下来。他们皈依了天主教,他们每日都在向上帝忏悔,忏悔他们的罪行。他们把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推向了绝境。
(大家中秋节快乐……O(∩_∩)O哈哈~,合家团圆。孢子今天就更一章,嘿嘿,4000字,也不算太过分吧?嘎嘎,大家回家吃月饼吧,作揖拱手鞠躬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