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重的气氛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些场景就算没有亲身经历,只听断续的描述便足以动人心魄。在人类这个社会中培养出来的谋略、智慧乃至狡诈,在那片自然的天空之下根本毫无用处,有用的只有纯粹的反应和身为蛮荒一员,却早已摒弃的本能。
椎名先生说的没有错,在这样一场血腥的战斗后,能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不能称之为人的物体做出任何反应都不能从人的角度去揣测一二,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本性的问题。
那位在印象中毫无分量的裴家二爷,他的人生真的如同别人所说的那么不负责任,恣意而为吗?叶语不知道,至少在椎名夫妻眼中,不是。
叶语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默许久才开口,“裴绍知道吗?”。
椎名先生缓缓一摇头,这让叶语很吃惊,“为什么?”他既然主动找到了椎名夫妻,他们怎么可能不和他说说他父亲的往事?而且这件事情占据着他父亲人生最大的一部分重量。
“他没有问。”椎名的回答简单到让人苦笑。对了,她忘记裴绍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就算他们父子间没有间隙,就裴绍的本性来讲,他也不会问。他没有开口询问的不仅是椎名的那根缺失的手指,还有就是他记忆空白处的父亲。
那么说,这件事情只有四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已经消失许久。
但,他们今天为什么会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呢?这件事情到今天他们讲来都如此痛苦,应该还不到对自己这个只见过一面,还停留在陌生人阶段的人和盘托出的程度吧?
“这些事情他应该知道。”椎名先生站起身来,不知道是否那段叙述消耗了他大部分体力,竟然在站起的一瞬间身体有些摇晃。老板娘连忙伸手相扶,椎名先生一摆手,沉默着转身,走进了内室。
叶语抿紧嘴唇,一句话表明了为什么他们宁愿再次忍受痛苦的回忆的目的,他们想借自己的嘴告诉那个冷漠的裴绍,他的父亲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以希望修补消失多年的父子感情。
明白这层意图后,叶语苦笑不已,他们的想法是好的,用心也不可谓不良苦,但是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和裴绍的关系会是假的。如果她早几天知道这个故事,也许她会好事地讲给裴绍听。但现在……叶语摇头,她这个小棋子妄图插手大人物的事,只怕会落得个好心没好报的下场。
转进内室的椎名先生手持一物走了出来,放在了叶语面前。叶语定睛一看,竟然是把一指半的折叠刀。
“这是裴畋的,裴绍对他的遗物没有动,原封不动地转了回来。这把是裴畋一直贴身携带的,从不离身。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特别的意义,但就冲这一点应该也不寻常之物。所以……”椎名把刀推到了叶语面前。
叶语抬头问,“让我送给他么?”
椎名先生摇摇头,苦笑,“恐怕他不会想要,但我一直有这个奢望,这把刀就像他的替身,希望离裴绍近一些,也算是有所寄托了。”
叶语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使裴绍不要,但如果她带着也算变相带在了裴绍身上。可惜……叶语摇摇头,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简单。
“他,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叶语下了断语,“他认定的事情几乎不可能改变。”他说过从小的教育就是这样,只相信自己看见的,只认同自己所想的。
老板听到叶语这样说,黯淡地抿完酒杯中最后一口酒。自从几年前裴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讲讲他的父亲。虽然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但他们都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他们一直想挑起那个话题,就算是报答一二也罢,但每次的结果总是只来得及水面轻点便一掠而过了。
裴绍不愿意谈,他当初找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回一些裴畋留在他们那里的东西,一些属于裴一皠名下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也不是他想要的,不过是听从了他的爷爷,裴一皠的命令。他是他的孙子,仅此而已。
“我们不是想强求,只不过希望有些话能传进他的耳朵。”老板娘看着眼前这个一见面她就很喜欢的直性格姑娘,当听到裴绍说是他女友的时候,她便开始想是不是能透过他身边这个最亲近人的嘴,让他们父子间的距离拉近一些。虽然裴畋已经失踪很久了,但至少在他身后能略尽人事,也算有所告慰。
叶语站在店门口,身后的木格门已经拉上了,深冬里的寒风吹动着门楣上的门帘,恣意翻飞着。叶语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从口袋中模出皮手套。手套口子和关节处已经布满裂纹。这副手套跟着她已经十五年了,当年的东西的确是质量上乘。这是她十五岁生日时父亲花了大价钱托人从俄罗斯给她买的,说那里的真皮手套质量好,而且款式新。
父子或者父女之情么?叶语嘴边含笑,能体味的人固然幸运,但失去的时候才更为痛彻心扉。裴绍是不幸的,但他又何尝不幸运?
只因为不曾得到,便无所谓失去。
周六的一大早,东珠便来到叶语的房间里,把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看着睡眼迷蒙的叶语,东珠打开橱柜翻出了几套旧衣服给叶语。叶语看着被子上那些自己的旧衣,有些奇怪,这丫头平日给自己找衣服尽挑一些华贵的衣服,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她带来的旧衣服了?
“穿得太好容易被人注意么。”东珠这样解释道,便催促叶语快点起床。
叶语这才想起她们要去缘觉寺,不仅好笑这丫头难道准备搞一出微服私访的戏码?但问题是她可不是什么康熙皇帝,穿了龙袍也没人当她是真皇帝。
不过东珠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小丫头混进缘觉寺的本事也不过是因为她家女乃女乃是缘觉寺的大香客,外带一个常驻缘觉寺办事处人员的名头。小丫头这次就是准备以给女乃女乃送换洗衣服的名目混入前殿。看着东珠昨晚准备好的大包裹,叶语失笑了,这道具都有了,她还不赶紧起床办事?
屈指算来,自从上次到过缘觉寺后,竟然已经有五个月了。这间坐落在绝壁之边的古寺,已经焕然一新。山下的山门已经重新修葺,五间山门石牌坊宽阔的门楣上,斗大的寺名更是烫金描绘。山道也重新铺整过,一些经年打滑的台阶已经换去,替换上了一溜青石大板,盘旋直上九重天。山上的古寺建筑虽然好像没有动过,但寺庙门前却开辟出了一片大石坪,有几分广场的意味。
叶语站在寺门口,却分外想念那已经不复存在的那段天梯路。现在新虽然新了,但却失去了古意,和那些新造的寺庙没什么分别。还好不知道是否基于同样的考量,他们没有动古寺的建筑,让她多少感到一丝快慰。
门口已经在做明日重开山门的最后准备,一袭黄袍随处可见,还有不少山下的村民自发前来相助。
东珠和叶语没费多少气力就走进了寺内,东珠的脸就是通行证,这寺庙里很少有人不认得她是寺里那位神算女乃女乃的孙女。看着人们和东珠打招呼,问她是否又来给她女乃女乃送东西的时候,叶语想起她那位大名鼎鼎的女乃女乃,上次错过了,这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拜访她老人家。
东珠一听,连忙摇头,压低声音说:“我这次是背着女乃女乃偷偷来的,怎么可以自投罗网。”
叶语倒奇怪了,这事还用偷偷模模吗?明明寺院里有不少村民,为什么东珠来倒要背着她女乃女乃?
“他们都是在前殿忙的,我要带小姐去的是重华殿。”说着东珠小心地四周张望了一下,好在没人注意她们,她继续说道:“那里才供奉着那位肉身菩萨,女乃女乃特别禁止我在开山门前进来。上次我给她老人家送衣服的时候,溜进去过一回,结果被女乃女乃当场抓住,好一顿教训呢。”
叶语看着东珠一瞬间皱起的小脸,明白这教训可能相当严厉。
“这样你还带我来?”叶语吃惊这小丫头胆子倒不小。
“诶~逮住了大不了再被骂一顿呗。”东珠不以为意,“反正我的脸皮厚,女乃女乃也下不了真手。”
叶语笑了,看样子东珠的女乃女乃还是很宝贝她这个孙女的。
两个人悄悄地沿着黄色的墙根,穿过层层院落,在最后方看见了一座偏殿,殿上有名明镜堂。殿内外明显刚刚修整完毕,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味。整个院落空荡荡毫无人气,想起刚才经过的小道上悬挂着“外人不得入内”的警示牌,这一切也就不奇怪了。殿门门柱上悬挂着崭新的对联牌匾,上联写着“一悟觉前非遁迹空门且向祗园闲种菜”,下联为“宿因期空仰多情古佛也看春色笑拈花”。
东珠朝叶语招招手,叶语快步跟了上去。东珠没有走正门,相反绕到了大殿的左手方,原来那里有一扇角门。东珠伸手把老实的长柄插销往外一拉,角门便开了。原来这里根本没有上锁。
俩人闪身进了偏殿,东珠反手把门又给扣上了。
叶语站在这座不大的屋内,房间内似乎有些阴暗。因为要到明日才会开殿门,所以,供桌上只摆放了一些明日所需的三具供,只是香烛之类的都还没有点燃。满堂挂满了经幢,飘荡荡地垂挂下来,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用黄明布遮盖着的佛坛,四周围绕着经幡,上头有明黄色丝质的宝盖,欢门在外,上面绣着飞禽和莲花。一盏长明灯当空悬挂,孤单单地低垂着。两边白墙上早已经绘满了佛教故事,可惜,叶语不是此中人,识别不出多少佛家经典。
“小姐,快看,这位就是贞德大和尚的法身。”身边的东珠压抑着激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