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了,很快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不知道躲到了那一块乌云之后。浑圆的雨珠击打在光洁的地面上,散起一朵朵小花,安静而沉默。春初,正是咋暖还寒时节,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点,带来了料峭的寒意,打散了游人们游览的兴致。人们很快纷乱地散开,不少奔跑在雨中的脚步击打起浅浅的水花。
叶语和裴孜站在纪念堂的屋檐下,听着哒哒哒的脚步声,承受着横横地寒风。
裴孜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心底有个声音在呵斥他的卑鄙。这是在博得她的同情吗?不是,他不需要同情。但是,他依然要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还是太过急躁了。”如花的容颜中闪过一瞬的讥讽,“裴孜,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你的伪装今天要全部撕扯下来么?”
裴绍,这个为他挡过不少风雨的兄弟,如果知道他今天的行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裴孜淡淡地回答自己,就算被他撕扯成碎片,他也一定要这样做。所谓幸福,不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那么简单。就算要伤害,他也不愿意被伤害的人是他。
叶语抬起头看着密布乌云的天空,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雨,打湿了最初的心情。
裴家,这个煌煌巨家,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叱咤风云的人家,一个可怕的命运之环笼罩在他们头上。三代人,每一代都会抽中那个标记着黑色命运的签。上一代是裴畋,这一代是裴孜。
叶语并没有想到裴孜这份倾诉有些忽然,更有些突兀,当然也不会想到这种倾诉背后隐藏的含义,她只是单纯地为裴孜感到不甘和悲伤。没有希望的命运,不可能拥有的家庭和爱人,人生道路中最温暖的东西,他全部不能拥有。在这样绝望的人生道路上,他还要走多远?还能强自支撑多久?
“有时候,死亡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的逃避方式,我没有权利去死,因为我的命不是我的,而是裴家的。”裴孜的声线没有悲伤、没有自怜,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叶语忍着鼻间滚过的酸麻,努力地不让泪水出现,同情只会灼伤他的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面对什么情况?”裴孜突然发问。
“什么情况?”叶语抬起头看着他,对他突然转折的话题有些意外。
“虽然裴绍是正常的,但你能承受将来你们的孩子会像我一样的命运么?”裴孜那双眼睛尖锐起来,抽紧的嘴唇中吐露着可怕的问题。
叶语的目光凝固了,自以为明白了为什么鲜有提及往事的裴孜会在今天如此多话。他是在像她解释,让她了解未卜的命运是多么残酷。裴绍现在的确是正常的,但是,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孩子也一样正常的。如果有一天,他们拥有了一个和裴孜一样命运的孩子,她该如何自处?
叶语的心被人狠狠地捏住了,那只手正是命运之神的手。
“现在还来得及,还来得退出。”裴孜的脸色一样苍白,看着她的眼睛中显露着倔强和悲伤。
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为她悲伤么?叶语有些混沌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只是,这个要求太血淋淋和残酷。她能离开裴绍么?叶语转过头看着远处渐大的雨势。
那张总是板着的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时候自己有多讨厌他?那个男人总是斜向下四十五度看着她,虽然那是因为他本身身高便比她高太多,但也是明白显露着对她的怀疑和不愉。但是命运总是那么奇怪,当这份讨厌慢慢变成欣赏、羡慕和倾心的时候,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在同一片土壤中相遇、纠缠,最后同气连枝地绽放出生命之花。
离开他,便是从一朵花中剥离,不是斩断经脉,而是从头至尾地撕裂。她能离开他么?离开便是死亡。
当确认这一点的时候,她苦笑着转回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裴孜盯着她的眼睛,“爱情真的如此重要么?”
叶语默默地盯着他,爱情如果不重要,艾卿,那个在烟花下苍白了脸的美丽女子,为何尽失高雅?虽然她不了解他们的过往,但同为女人,她能感觉到那一声声嘶力竭中带着的既是怨恨,更是割舍不断的带血的哀伤。
艾卿和她这个小市民不同,她就是一个世间完美女性的代表,美丽、温雅、还有傲人的事业,这样的女人难道天下的男人眼瞎了么?当然不可能。但她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看不见?
“如果爱情不重要,她为何对她自己这么残忍?”
叶语的话让裴孜停下了沉浸在自我嘲讽中的情绪,他扭过头,目光怪异,“你说什么?”
“这种事情,你们男人不会了解。”叶语自嘲地笑了笑,“不要问我了解多少,有些事情女人只需要一眼便能明白的事情,对你们男人来讲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理解。”
裴孜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听到那个影射的名字时,瞬间佝偻了下去。
“我是说,艾卿知道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叶语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那个爱你的女人知道么你没有告诉她,你没有问过她,就自己决定了一切,对吗?”。
裴孜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她在说什么
“因为你自己感觉,自以为是在成全她,所以连让她知晓的权利都连并着剥夺了么?”
裴孜的目光渐渐起了变化,一直平静的眼眉带上了恼色和愤怒。
叶语有一瞬间感到后悔,她不该如此冒失,如果裴孜在这个时候发病,她是最大的罪人。但是最终她并没有退让,这不是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替他们俩人感到的不甘和惋惜。
“你能确认你的决定不是你的一厢情愿么?还是你忌讳着,怕她知道事实的真相而害怕,最后离开你?与其让她因为这个原因逃离你,所以你先一步逃离开她”
裴孜闭上眼睛,叶语的声音有些飘渺,藏在口袋中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一直安静躺在口袋中的打火机。
心底那个不愿被人触及的伤口,原本以为经过时间的治疗,已经平复。直到这时才清楚原来那个伤口一直存在,不仅没有好,而是成为了一块流着脓水、不能治愈的地方。
逃离她?如果可以,他愿意逃离她。
最后,他睁开眼睛,目光渐冷,语气渐硬,“小叶子,你不愿意逃离吗?”。
叶语抿紧了嘴,“不,如果等待我的命运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愿意。如果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那又何尝需要孩子”
裴孜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很佩服你的坚定,只是,有时候我们一直以为站在了正确的立场上。你爱裴绍,所以愿意放弃一切,因为现在你有选择权。但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你是那个被选择的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吗?难道不会为了爱的人,而选择放弃么?”
“什么意思?”叶语眉尖微皱凝重地问。
“如果情况颠倒过来,你还会这样坚定么?”裴孜的嘴角划过一道嘲讽的弧线,“那时候你便会明白我的心情和我现在的卑劣。”
裴孜缓缓地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我在刚才之前,一直想烧了这份文件,但我现在不想了。我知道裴绍知道我这样做,一定会恨我,但我不在乎。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对我来讲,在你和裴绍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对不起,我选择了他。”
一张带着横纹的纸张,仔细看还有英文的水印在上面,寥寥数行英文,却没有几个她认识的字。但有三个字母却灼伤了她的眼睛,DNA。
“这是什么?”叶语抬起头看着他,不明白他给她这份文书代表什么含义。
“这是我委托医院做的鉴定。”裴孜平静地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用你的血和我的血。”
叶语双眼一眯,眼瞳剧烈地一缩随即散开,她记起了那个志愿者的工作。凌慧茹博士曾经因为需要,而向她抽取了一管静脉血。难道,那不是为了他们的研究?她盯着裴孜的眼睛,像是在问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得到一分莫名的家产么?现在,我想我知道了原因。”
“什么?”一阵剧烈地阵痛滚过身体,但叶语强忍着不肯退却,她要亲耳听到原因。
天边突然打下一记响雷,在空旷的大地上翻腾而过。随着这一记响亮有力的春雷,大雨终于滂沱而至,在天与地之间拉上了雾一般的雨帘。林肯纪念堂的屋檐再也挡不住那斜侵而入的大雨,惊起了躲雨人的一片骚动。
“我们,有血缘关系。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至少,也是堂兄妹而切,我们,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