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男子给他们找的住所很是平常,这里集中了这个城市里的中等人家,大多是那些洋行的小买办,还有一些小有规模的公司老板,总得说起来既不是破落瘪三聚居区,也不是富有的人家,显得毫不起眼。
他们的房间正好临街,推开窗户能看见整条弄堂里的动静。而眼前是一片平房,换而言之,他们这里又占据着最高的视线。
少年人推开窗户,显然被这里夜晚家家户户的摆弄晚餐的景象给迷住了,在他看来那些黑漆漆冒着浓烟的炉子,简直就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一般。
“不要在窗口站那么长时间。”
身后中年男子出声警告他。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只好关上了窗户。
几下嗡嗡之声后,房间内大放光明,悬空在屋顶的那支电灯正在明亮中来回摇摆。房间内陈设虽然简单,但看上去所有的家具还都是不错的款式。
“这是你的新身份。”中年男子将一份证明放在了少年面前,“从今天开始你便驻守在这里,有任何事情,我都会通知你。”
少年翻开那薄薄的一张纸,点点头,贴身放好。按照往常的习惯,少年从行李中模出一支乌黑锃亮的烟斗,开始往里面加烟丝。
“如果这次能成功,叔叔您是不是可以成为执行官?”
中年男子接过烟斗,放在嘴边砸吧了几口,才点头,“如果成功,我会推荐你入会。”
“需要多久?”
“长老没有给时间,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所以,我们会沉默很久。”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少年,“成功是需要付出相同的代价,在这一点上你要有心理准备。”
少年点头。
所谓沉默,便是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不会有人来帮助你。这对于看过风光的少年人来讲,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这个少年和别人不同,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所以,他能忍耐所有不能忍的事情。因为,能够成为执行官的叔叔可以向长老推荐他,这对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来讲简直就是天大的机会。
“长老们现在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你的身份只能暂时保留。”中年男子说道,“我只说你是跟着的仆从,但我希望你能在这件事情上多出点力,这样对你将来有好处。”
少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的左手,知道在衣服下面有一个特殊标志,而他正在为这个标志努力。
“根据传来的情报,那份东西应该就在这里。不过,具体的事情还要我们来查找。”中年男子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叠资料,“好好看一看,看完后,这些东西我便要销毁。”
少年接过资料,安静地阅读起来。他的目光很快便被一张图所吸引。
“东西在这个盒子里面吗?”。
这个盒子格外精致,很漂亮。
“是,不过这个盒子内有机关,也不知道是哪朝的巧匠制作,长老们得到这个盒子却一直没有办法打开,所以,才被那个家伙有机可乘。”
“打不开?”少年忽闪的眼睛充满了疑惑,“这样的盒子一把匕首就能撬开了。”
上面的锁头似乎很纤细,应该完全不是问题。
中年男子冷哼了一声,“事情不是你看见的这么简单,否则,长老们何苦如此困顿不堪?这盒子里有自毁装置,如果硬开里面的液体流出,就再也别想看见里面的东西了。”
少年吃了一惊。
“这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竟然让长老们一直念念不忘?”
“这个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中年男子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好好看清楚,然后找个火盆来。”
少年知道他不愿说的事情,即便自己缠着问也不会有答案,便不再追问,只是仔细地看完后,默默地去找了一个火盆,点燃了一根火柴,看着这几张白纸化为灰烬。
从此,弄堂里的住家渐渐知道了大屋二楼搬来了一间新住客,主仆两人。主人家叫裴镇海,有个小仆人叫裴一皠。听说那位男主人是生意人,所以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只有那个留守的少年郎出入。不过这个少年很机灵,腿脚麻利,为人热心,这条弄堂里的街坊领居,谁家有些什么不方便的事情,少年郎总能出一把力。再加上漂亮的相貌,所以这条弄堂里的大婶小媳妇都喜欢他。
就这样日子渐渐流逝,除开家长里短,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直到半年后一个冬雨绵绵的夜晚。
那晚,裴一皠帮楼下的小寡妇搬完煤球,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刚刚回到房间,还没有开灯。便听到外面一阵楼梯响动,接着有人敲门。
“谁?”裴一皠警惕地问了一句,手模到了桌面下隐藏的那把斧子上。
“旅行的异乡人,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门口有人压着极低的声音说道。
裴一皠心头一动,虽然他还没有入会,但有些暗号却很清楚。这是会中常用的接头口切。
不过他没有放松警惕,依旧伸手将斧子拔了出来,别在腰后,这才走进大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
门口站着一名比他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那人看见从门缝中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主动伸出了左手。裴一皠知道这是最后一道确认的暗号,便也将自己的左手伸了出去。
对上了暗号,年轻人闪身进了屋里。
“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年轻人一进门便说。
裴一皠皱眉,他虽然人小,但心眼却比普通人要多上很多。
年轻人看见他站在角落中,一言不发,一手背在身后,依旧一副戒备的模样,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这个是你主人给的,说看见了东西你会跟我走。”
借着照进屋内的路灯,裴一皠看见了一块金表。这是美国产的,听说很值钱,所以叔叔一直随身携带。
年轻人看见这少年接过怀表,端详很久的模样,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从柜子里抓起衣服打包,便知道他相信了他的话。
“要都带走么?”
年轻人想了想,“衣服都带走,其他不用的先放在这里,几天以后会有人来处理。”
少年点点头,“我主人出什么事情了?”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一皠没有再开口,几分钟后,便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年轻人消失在了雨雾中。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问他的叔叔刚才的疑问,因为看见他的时候,带他远赴重洋来到此地的中年男子已经变成了一具正在逐渐变冷的尸体。
裴一皠站在那具被乱枪射成了马蜂窝一般的尸体旁,几乎已经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
眼前阴影一闪,一个极为魁梧,手中拿着两颗硕大的核桃的男子站在了他的身旁。
“抢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了,你来之前刚刚断气。”
裴一皠抬眼,这个男子光光的脑袋遮住了整个屋子的光源,让他身处黑暗中。
“我叫金大鹏,人尊敬称呼一声金爷,是这里的身主。”
裴一皠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眼前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理睬什么身主不身主。
“你们主仆到这里,应该先过来和我打声招呼。毕竟我也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不过,既然是‘长老’们的安排,我自然不能多加过问。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你主人似乎搞出了不小的动静,让我这边也很难做人。”
裴一皠听到他渐渐不悦的语气,看着躺在草席上的叔叔,心底不知道为何一股阴火正在慢慢酝酿。他在身前至少也是同样的身主,只差一步便能成为执行官的大人物,结果临死却连一张床榻都没有资格享用。
“你们的事情,我不能过问,但现在你主人死了,上头自然会来关照。我只是想在这里问你一句,你打算怎么办。我知道,你并不是我们的人。”
裴一皠听出了这种隐含的威胁,因为不是他们的人,所以他并不想多伸一手,对于他,这位金爷可能觉得是个累赘了。
“我家主子说了什么没有?”裴一皠垂下眼皮。
“没有。”金爷果断地否定,“他只来得及让我去找你。”
裴一皠低垂在阴影里的脑袋低得更低了,没有看见金爷那一闪而过的狠毒目光。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裴一皠没有回答。
“这里有五十块银元,你要么买张船票回去,要么就在堂下跟我讨生活。”
裴一皠抬起脸来,让那位金爷看见他苍白而又害怕的表情,“我……回去……”
看着这个怯懦的表情,金爷微微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手,身边有人托了一个托盘上来,里面放着一叠银元。
“那个地方不用回去了,我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找来。找个旅店住几晚,几天后我会买张回美国的船票给你。”
说完这些,金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背着手离开了,只留下裴一皠和那位早已经不能呼吸的“裴镇海”。
金爷在门口停下,细细听着屋内传来的哽咽哭声,鄙夷的脸色之后换成了不耐烦。
一旁一个瘦小枯干、师爷模样的男子凑了过来。
“身主,您看那小子会不会知道……?”
金爷猛地伸手拦住了他的话头,看看左右无人,才低声哼道:“我量他没有那个胆子破了会里的规矩,如果一旦被长老知道,他就算死也找不到一处容身处。而且你不是搜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瘦小男子一皱眉,“那我们这次是什么便宜也没有捡到,却要替他收拾一的烂摊子。”
“谁会帮他收拾?”金爷一瞥眼,“他人既然死了,对方也查无实在了,还收拾个屁。”
瘦小的男子连声称是。
“那么,那个孩子?”
“苍蝇再小也是肉,找个人把他作了,记得在离开这里以后,别让别人怀疑。”
男子点头,便退下了。
金爷转头再次看了看那间小屋,冷笑在嘴角一闪,有些话是连心月复都不能说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些老不死的竟然把你派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过,你既然死在那人手中,可惜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想看见一个比我更大的人在我的底盘上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