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在来弟身边的是有弟,有弟是上午怏怏回来,一进门就垂着头,全没有前几天打赢的得意劲儿。
“姐,毛头和土石,看到我就跑。”小孩子看到有弟如见瘟疫,转身拔腿就跑。有弟再跟过去,远远看着他们玩的开心。自己再出现,别人再落荒而逃,有弟不觉得这叫好,这象是人人嫌弃自己。
来弟检讨自己做错,不应该教导有弟拳头上和人见输赢,看看安公子只要派一个人各家里一说,今天就来给自己下跪。来弟和有弟都坐在屋里等安公子。
小有弟在听过来弟说明事情以后,有弟也只是后悔,心里再想,全是小伙伴们往日的好处:“以前吃过大毛的花生,还要过二根的山果子,”现在都是打过几架,而且打到他们输。
等到下午不见安公子,来弟觉得自己脸皮厚些,山不来看我,我去看山吧。一进门安五都不在家里,只有那个婆子满面陪笑:“公子套车出门了。”
来弟姑娘再红着脸回家来,坐在炕上想着安公子这是诚心收拾人。来弟自命算是圆滑的人,这几天就有些走样。来弟在心中忏悔,这件事情过去,我再也不惹他。委屈地亲事也已经订下来,再委屈是和自己过不去。
晚饭后是有弟去看,有弟去看三次,前两次安公子没有回来,最后一次安公子回来了,安五挡门皮笑肉不笑:“公子睡了。”
有弟苦恼,来弟苦恼,姐妹两人睡在炕上。来弟轻轻叹一声气,有弟接着叹一声;有弟唉一声,来弟也被引发心中烦闷,也跟着唉一声。
如此这般是几次,来弟吃吃先笑起来,有弟跟着笑。来弟在被子里笑的浑身颤抖,以后还敢不敢拿他当半个透明人,这就要去求他。
第二天一早,几家子人又来赔不是问消息,来弟尴尬地把他们都应付走。再领着他们去安家,只怕又象昨天那样,好似自己讨没趣。
把他们都送走,来弟就来到安家门口,对着安五笑容满面:“公子读过书,记得帮我回一声。”安五满口里答应:“知道。”
这一天安公子又是没有人影儿,从上午就出去。是有弟在门首看到安公子上车,赶快回来对来弟说,来弟赶出门去,只看到青色马车的的而去,来弟姑娘不无沮丧,再对着这马车多看几眼,怕自己变成望夫石。
这才真正是受委屈,又不能不时时看他几时回来。这一天看过好几次,安公子是深夜才回。来弟等不及早就睡下来,心中时时想着屋角一堆东西萝卜白菜等,是赔不是的人送来的,来弟心中恨呀恨,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冬日村落中安静居多,迷迷糊糊中听到马车声,来弟姑娘为着那些对自己下跪的人,来对着自己一天赔一次不是的人,这就赶快穿衣出来。
马车是刚到安家门口。平时看不到有多余的服侍人。今天夜归却是人不少,五六盏灯笼高挑,马车前后围随至少是七、八匹马。
一个家人打起来车帘,安五正扶着安公子下车。灯笼光中,看到安公子今天穿的异常整齐,头上一个大帽子,帽前安着碧玉。身上厚锦袍,一只手扶着安五,另一只手拿着丝帕在唇边,正在轻轻地咳上两声。
听到来弟家门响,安公子转过脸来,看到来弟出来,眼睛幽黑异常看着自己。安公子招招手让她过来,再咳上两声,还是语声温和:“明儿你来,明儿我见你。”
来弟点点头,安公子对着她微微一笑,这就前呼后拥中进去。来弟在冷幽月光中回来,心里想着这个人什么作派,有这么多的服侍人,哪里不好住,要住到这里来。这样月复诽过,来弟回去睡觉。全然忘了安公子要是不来,来弟姑娘此时被人逼亲事,也是逼的难过。
早上还是和头天一样,赔不是的人一早就来赔上一次不是,备言自己孩子不懂事,在家里正在打他们。来弟听的心揪然的痛,象是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如果来弟是一个小肚鸡肠,心肠不好的人,这正是她得意的时候;可是来弟不是,她就格外难过。
大家做邻居,有欢喜也有纷争。来弟到这一会儿才微微动容,这些人不久前浮言逼迫,让我觉得世情可以杀人。此时我还是心疼,他们没有地种,靠什么生存。
事情转变成这样,来弟坐在廊下失神想想,或许他们没有错,姑娘大了要成亲,不成亲当你是怪物,就是现代社会也可以遇到这样的人,不过古代更多一些;安公子和自己订亲事也好,和别人订亲事也好,只要身份不相当,都会有闲言闲语。
来弟姑娘觉得是不是自己不成熟,想事情不周全,而且让有弟出门打架,做的也不对。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弟往安家来。
这一次安五没有挡门,而是小声说一句:“公子病了,你要小心侍候。”来弟想想昨夜安公子掩口的丝帕和轻轻的咳声,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厢房里温暖可比春天,来弟进来都觉得热。安公子面色苍白坐在禅椅上,还是一块丝帕掩口,不时咳上几声。来弟这一次进来礼节周全,低着头进来,活月兑月兑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坐吧,”安公子轻声道,来弟在椅子上坐下来,依着顺序一一说话。先问安公子的病:“您不舒服?”
安公子再咳上两声,面上有一丝红晕上来:“昨儿回来晚,想是闪了风。”一到天冷的时候,安公子几乎是病着过来。
来弟姑娘客气客套地道:“这天气要暖着才不会生病。”然后来弟懊恼,这屋里已经热的象春天。
轻轻地笑上一声,安公子对着来弟面上的懊丧神情看一看,再问她:“找我做什么?”来弟低下头,把心里的恼怒压下去,他居然不知道我找他作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
想是这样想,来弟还是让自己说话放软一些,头还是低着:“听说这村里有些地,公子要收回来不给他们种。”
“是啊,”安公子轻描淡写地道:“我收回来重新安置人。”来弟心中生气,那你就晚些收回来,或是早些收回来,不要在这几天收回来,让别人都以为我做事情不好。
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面,来弟打起精神来说这件事,声音里刻意陪着小心,和她平时说话是大不一样:“都是我一个村子的乡亲,平时多有照顾,请公子不要收他们的田,就要过年了,他们心里着急,吃也吃不下去,睡也睡不好。”
安公子语声中带着笑意:“你只管你自己就成,别的事情不要插口。敢是他们上门去罗嗦你,真是大胆。”
“没有没有,”来弟总算把头抬起来,而且有些受惊模样:“真的是没有,”来弟努力装出来受气包样子,让安公子看着好笑。前几天要我再和别人订亲事的那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总是装这受气样,来弟觉得装不下去。看着安公子呷一口茶放下来,再走过来献殷勤:“我来倒。”
安公子轻轻再咳上几声,听着来弟在身边嘘寒问暖:“有没有看医生,生病应该吃药才是,不舒服就睡下来才是,强撑着不好……”
“说你找我十几次,”安公子似笑非笑说出来,眼中的笑意把来弟看红了脸。安公子再接着道:“我要见你,总要起来。”
来弟只局拘一下,立即就笑容满面,在脑海里把安公子当成最难搞定的客户,拿出来自己工作的劲头来:“我不认识的字太多,每天要请教公子才行。公子又病了,我总得来看看是不是,不然的话,别人看着也不象。”
殷勤地来弟找话说,事情没有办成就不打算走。“前天大毛和二根来找有弟玩,公子知道大毛和二根吗?就是和有弟打架的那两个,他们回家被家里人打一顿,特地来给我赔礼。大毛娘也来给我赔礼,公子知道大毛娘吗?您肯定是不知道,不过她还真不走运,公子要收的地就有她们的,公子您是好人,地还给他们种吧,好不好?”
安公子听着来弟顺嘴就是一堆话出来,公子我是好人?安公子想想好人这个称呼可不是好要的。
“你有什么字不认识?”安公子打断来弟的话,来弟面不改色笑眯眯:“公子今天不舒服,我陪你说会儿话,改天再认也是一样。”
眼看着来弟又要滔滔不绝说下去,安公子再也不想听她翻来覆去说别人给她赔礼,摆一摆手来弟立即闭嘴,今天很是见效,比哪一天都见效。
“公子,您要什么我去拿?”来弟抢先一步说出来,打定主意不让他赶自己走。安公子轻轻又笑一声,竟然不觉得她涎皮赖脸赖在这里。来弟心里有话说,作为始作俑者,安公子当然明白。
“那你去研墨,我有信要写。”安公子站起来,因为病中,一面伸出自己的手,这就扶一个空。来弟姑娘已经去研墨,她不是丫头,没有扶人的眼色。安公子自己再笑一声,走到书案前坐下来。
来弟从水盂里舀水放入砚台,这就开始研墨,一心一意只和那墨锭过不去。安公子偶然看看她,就窃笑一下,今儿大变样。
订亲的宋姑娘变成书僮,公子面前一直效劳两天,才算是得到安公子的一句话:“那田你说不收是不是?”
当天晚上回来的来弟轻松了,回来告诉有弟,有弟也很高兴,自从这事出来,有弟有些害怕安公子,小有弟也能明白:“姐,他这样一办,以后咱要是不靠着他,村里人看我们笑话的人更多。“
把这件事情办成的来弟打一个哈欠,走一步看一步吧,含糊不清地道:“我明儿再不去当丫头,要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才行。”
计划和现实相比,是两回事情。来弟觉得自己累上两天劳心又劳力,第二天睡懒觉不肯早起来。
头天让小枫告诉来问消息的人,这田还让他们继续种,来弟和有弟在炕上呼呼大熟。安五来上几回,说还没有起,安五对着小枫努嘴:“进去告诉她,公子还在病中,要她来侍候。”一个月五两银子不是白拿,宋姑娘安妥不成。
来弟被小枫喊起来,梳洗过往安家去,心里悟呀,悟来悟去,觉得安逸日子让人迟钝,拿着别人钱是舒服不了。
在屋中看书的安公子只是微一注目,就继续念他的书。他今天更是病容,手边丝帕就在唇边一直掩着。
“倒茶来,”安公子轻声吩咐来弟,来弟拿起来茶壶却是空的。屋中火盆没有安茶吊子,要热水要往外面去。
走出来要热水的来弟又被安五低声交待一句:“公子不舒服,你一会儿给他捶捶。”居于人下者的感觉,让来弟僵直身子,嗓门儿是没有耽搁嗯上一声。
回到屋里的来弟姑娘,把茶倒上,再看看砚台里墨不多,站在书案前研墨。安公子念书停下来的时候,来弟也没有昨天前天那么多话,见缝插针就要说上一句。
问过安公子,来弟拿起来一本他看的古书,看的象是津津有味,其实是努力顺那字。繁体字太多,来弟看一遍没有顺下来句子,再看第二遍,第三遍时,安公子轻笑一声:“这一页你可看完了?”
第一页书不过几十个字,来弟对着看了半个时辰。安公子看不下去了:“过来我教你认。”来弟笑的温婉娴雅,拿着书送过来,听安公子念一遍。来弟瞪着那字,大有原来是你,却同我捉了半天迷藏的意思。
微瞪的眼睛,不知不觉鼓起来的面颊,让安公子又轻笑两声,觉得有趣。不会认就一直对着看,同书生气生到现在。
“公子,您看累了,让宋姑娘给您捶一捶。”安五在屋门听到来弟同安公子象是在说笑,这就走进来说一句,然后眼角是不中意地瞄一瞄来弟。安五觉得自己要是不说,指着来弟姑娘主动说,比登天还难。
来弟在心里告诉自己,权当这位公子七老八十,再一想眉开眼笑有笑容,和自己比起来,他不是七老八十,而是上千岁才是。来弟找到一个好理由让自己心里舒服,尊老爱幼是全民公德。捶两下就捶两下吧。
安公子却不答应,对安五道:“我要她侍候,我自己会说。”安公子自去看书,在他心里,并不打算同来弟太亵玩亲近,也没有打算让来弟近身服侍自己。
看了一时觉得头疼,转过脸看来弟,嘴唇动着在认刚才教的字。安公子再频频看一回,来弟的眼睛还放在书上。安公子又笑一下,过河这就拆桥,要是昨天没有答应她田归原主种,来弟一看到自己象是不看书,就要找出话来同自己说,今天她就装看不到,只是一心向学。
中午来弟回来和有弟吃饭,候到安公子午睡醒,再过来给他当端茶送水的丫头。安公子下午的时候也偷看来弟两、三次,来的时候是低眉顺眼状,走的时候是顺眼低眉。
这样几天过后,安公子心中不无后悔,还是那个人,这些天在家里不再劳作,面颊如象牙一样,近火盆的时候带红晕,又似红玉雕成。眼睛也还灵动。就是人没有话。来弟在装恭顺,以后再不得罪你。拿你当上司待,一句玩笑打趣的话儿都不会再有。
安五送进汤药来,来弟丢下书,就去给安公子拿一会儿漱口的茶水。安公子喝过茶,等安五出去,这才从来弟手中接过茶水漱过,用丝帕拭着嘴角,对着来弟温和地道:“是我不好,吓到你。”把这姑娘要么吓到,要么是诚心装无趣。
骤然的歉意,来弟也没有慌张。等安公子说过,来弟不慌不忙地回答:“公子说哪里话来,我好着呢。”安公子挑一挑眉头,与来弟黑亮的眼眸看在一起。俱都是微笑。
安公子是笑一声:“没吓到就好。”来弟是忍不住要笑,还能知道自己是吓人,倒也不错,没有一意孤行到认为别人都是囊中物。会不会知错就改?来弟突发其想,然后再想,他改也好,不改也好,我还是我,不再同他乱说话,就这么着挺好。
“不会年后对我说,不愿意随我城里住吧?”来弟正在心里有此打算,被安公子问出来,赶快笑眯眯:“没有的事情,不是说好带我们住。”
安公子低低再笑一声,来弟只能心中懊恼。于是,安公子继续看书,来弟继续认自己的字。安五进来回话的时候,屋里一片和谐宁静,外加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人。
新年里来弟依足规矩去给安老夫人和安夫人请安,还有红包两个。对着安公子,来弟算是会行礼,也骗了一个红包,顺便给有弟也骗了一个。
“这是你的,”来弟从安家回来,把红包一个一个给有弟。有弟打开来数一数,觉得不少,这才关心一句:“公子的病还没有好?”
来弟觉出来安公子是气虚体弱怕冷天的人,对着有弟问就回答:“天暖和就会好吧。”伤风过后也没见有什么不舒服,就是微咳上几声,然后少出门整天呆在房里。
伸伸胳臂动动腿的来弟对有弟道:“再来带你动一动,长大少生病。”有弟一听到这个就乐陶陶,拉着来弟走到外面去,一面保证:“学会了也不打这村里人。”
新年的十几天里,来弟和有弟就在院子里打架为乐,安五来喊她,就去安家客串一下丫头;不来喊她,就和有弟在家里过新年。
来弟平时是少出门,为免听到闲言。每个村里都有游手好闲的人,见到安公子是客气,看到来弟也许就是讽刺。少出门的来弟几乎是闭门不出。
谣言还是不异而飞,这个谣言来自于猜测。有好事者过年进城看到安家宅子粉刷一新,新年里又最闲,大家串门拜年再说一说来弟和安公子订的这亲事。最后觉得来弟应该会想着主意住到安家去才是。
贫女攀高门,在外面的遭抛弃也容易;住到家里就是想看良人也多几眼。这谣言借着村人互相走动拜年,传遍全村里,而且人人相信。
只有两个当事人,安公子是闭门养病,来弟是闭门养心。他们就是听到也当作没有听到。小有弟被来弟渐拘在家里,磨一磨她总以为自己是男人的性子。就是有弟也少出来玩。
几位叔公从年初一听这谣言一直听到年初五,这就再也忍不住。说来弟是个不好的姑娘,她看事情比同年纪的人稍清楚那么一小点儿,再清楚就不行。这里必竟是古代,成人行事有自己的习惯,就改也需要一段时日。
叔公们还是觉得来弟是个好姑娘,作为长辈得为她打算一下,不能让她没有下梢。
这里离城近,春日闲游是富家公子会来的地方。村姑依门首,被富家公子看到,打一打主意他们是觉得丢几个钱,算是一笔风流帐。是以这村里还有几个被富家公子抛弃的村姑,寻过死再苦苦等待,再寻一回死,最后嫁一个丈夫这就安妥。叔公们能为小辈们打算一下,不能看着来弟也这样。
感情能把聪明人折磨成傻子,美女折磨成老妇。叔公们合计过后,正月十五以前,再次来见安家的公子,听一听他话中的意思。
公子病中,乡邻野老多来问候,叔公们再来倒是不打眼。最冷的三九天气过去,安公子好上许多,面上依然是病容,却是精神不错。
“老人家这一个冬天过来,似雪后松竹,更见康健。”安公子心中羡慕,我到这年纪有这样的身体那真是上天保佑。
这几位老人家须发皆白,有如冬雪落山尖,又似杨花上鬓发,说话却是中气十足,让生病的人好好艳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