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只剩一点点余辉透窗而入,刚好够光线让谷大用打量清楚老头的打扮。他踱到老头的身旁,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不由得皱皱鼻子。再细打量一番才发现,与其说是老头,不如说是一个有点未老先衰的中年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却刻满了风霜,像个四十多快五十的人。颌下的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因为太少了,看上去竟有些发黄发白。一张瘦长脸上,一双三角眼眼皮下垂的厉害。眼见谷大用走近打量他,老头又偏着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谷大用再看下去,只见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袍,下襟处还有两块可疑的污渍,也不知是什么,竟洗不掉。肩头搭着一条三尺长的半旧褡裢,后背的兜子里插着一串尺长的串铃,胸前的三个兜子里除了有二三包黄纸包外,还探出几根手指粗细的根状草药。
看清楚了,谷大用明了的点点头,又溜达回屋子中央,原来是个走街窜巷的铃医。
不对呀
谷大用突然觉得身上一阵犯冷,有个很奇怪的念头涌出来。要说找医生,东厂里医术高超的医师郎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啦放着那么多手段奇高,知根知底的医生不用,为什么找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医生来?一股寒气自谷大用后背升起,直透全身。
他急忙又走了回来,压下心头的恐惧,故作镇定的问那老头道:“您是……”
老头只怕是没见过什么贵人,一看谷大用这一身绫罗绸缎,便猜他是什么大人。听他近前相问,忙不叠的自椅子上跳了起来,对着谷大用深施一礼道:“在下姓李名言闻,是位……郎中。”说着,指了指背在身上的串铃。原来,他就是与吴琣一直同住的李先生。
谷大用略名了的点点头,猛的低头,小声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见李郎中懵懂的点了点头,谷大用又低声问:“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李郎中略有茫然的道:“不是说……有个人受了点伤,让我来医治吗?”。见谷大用呆呆的看着他,李郎中笑道:“听说这二天医官们都去宫里了,这里的人手不够。那人受伤又很突然……谷大人这才找了我来。”
“等等,你说是……谷大人?哪位谷大人找的你?”谷大用似乎觉得眼前有一只蚊子飞过,他猛的在眼前挥了挥手。
李郎中茫然了,看了看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人,他伸手拿出褡裢里的一张名帖,递到谷大用的手上道:“下午,有个娘娘腔的小子去找我,让我这个时候来这里,给人治伤。原说得还很急,没想到来了这儿,反倒又不着急了。”说着,看眼见的贵人有些焦躁,他只好打圆场的呵呵笑了二声。
出鬼了,是什么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找人来谷大用窝在心时的那股火更盛了。自己的名帖怎么可能被别人拿到,一定是有人冒做的。他忿忿不平的看向手里的名帖,想从那名帖上看出个名堂。只这一眼,谷大用瞬间石化。名帖只有手掌长,室内光线很暗,他却能感到那名帖握在掌心坚挺的硬度,不用看谷大用都能想到,那是用印了层层水纹厚重的上好淡色砑花水纹纸制成,名帖最上一层还有正德帝特为“八虎”恩准的洒上金箔的金花。
谷大用怔住了,这纸品是没错的,朝中除了他们八个人,再没有人谁敢如此逾制度的在名帖上用金花他急忙伸的手入怀,掏出一只象牙的帖盒,想拿这张与盒里的进行比对。无奈这屋子太黑,谷大用“嘿”的一甩手,想去找灯。
“黑?黑就点上灯嘛”门口江彬随意又慵懒的接了话茬,推开了偏厅的门,他斜着身子挂在门框上。厅外的灯光温暖的照了进来,自他身后将他的身形剪成一道线条分明的剪影。
掌刑千户自江彬的身后急匆匆的跑进来,赔着小心的点着桌上的灯,厅内这才恢复了一片光明。
谷大用本能的将手背在身后,藏起了那张名帖。
江彬半闭着眼,闲闲散散的走了进来,依在桌前,看着李郎中皱眉道:“你说你是谁推荐来的?”
李郎中眼见着两位贵人,有点紧张,挂着惯常的笑道:“是谷大人,说有一位受了外伤之人,等我来看。我有名帖的,在那位大人手里?”
江彬回身看了一眼谷大用,眼光中饱含狐疑。
他是下午去找李东阳借的人,可怎么来了这么个游医,还冒着谷大用的名?李东阳那老小子卖的什么药?难道说,他虽想掺合进来,却还想再看看形势?只是须臾间江彬就想明白了,这位首辅看似糊涂,可就在找医生这件事上来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江彬之前找到李东阳求医,又让这两个人在偏厅见面,不过是想让谷大用知道:这件事已经为首辅知道。首辅背后是强大的内阁,内阁连番上书是会说动不谙世事的小皇帝的。现在皇帝只是对这件事感兴趣,若是再这样下去,就会下决心彻查此事。那么,作为专办此案的谷大用有何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张永动作的后果如今是显而易见,李东阳找的医生也如期与谷大用碰了头,综上所述,此时被刘谨臭骂一顿的谷大用这根墙头草已是试探到了风向,肯定会全心给他自己找退路。那么此时的江彬就是谷大用最好的倾诉人及下一步的策划人,江彬有信心把谷大用打造成插入刘谨心脏的一把尖刀
不料,李东阳这只老狐狸,想得可比江彬多得多。
江彬只跟李东阳提到了谷大用投了个半死的老头进来诏狱,这老小子就顺风顺水的猜到那老头子是谁了。江彬说不敢动东厂的医师是因为迫于谷大用的yin威,他就找个医师打着谷大用的旗号来,还是个游街窜巷的铃医。这样一来,出了任何事,都有谷大用背着,与他李东阳和江彬可是没有半分关系。
这样一来,谷大用会认为整件事背后还有知情人,原本想找江彬一吐而快的心思也会就此退缩。
江彬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谷大用这颗棋子鹿死谁手,此时实然变得扑朔迷离这与他想要的效果可是差太远了。
果不其然,谷大用只在最初看到江彬的眼光时,脸上略有惊慌,马上就恢复了镇静。背着手对江彬道:“你小子架子也太大了,老子在这儿等了你一个下午,连杯水都没喝上”
江彬斜着肩膀晃过去,对谷大用道:“我头痛又犯了,睡了一觉。对了,你没事找这么个游医来,给谁看病?”
谷大用缩着脖子凑近江彬,小声道:“我前几天带来审的那个老头,我看今天陛下在酒楼还挺上心,这不是想快点调养调养。别过二天,陛下一见,打成这样,咱们不好交待嘛”
江彬点点头,揉揉后脑道:“你就这为这事大老远来呀随便找个小太监跟我说一声,我从这里面找个人给看了不就得了?”
谷大用赶紧拿眼神示意他,说话小声点。又压低了声道:“我找郎中这事,你可别让别人知道,不然,兄弟我用私刑这事让陛下知道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你审了半天,为了什么事呀?”江彬看似无心的问了一句。
谷大用盯了他一眼,眼珠转了转,道:“严家那不是我表姐家嘛,无心而为,我哪知道吴家三小姐能与陛下认识呀”
老狐狸江彬在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挂着恍然大悟的表情,“行,都包在兄弟我身上了,放心吧”然后,转身叫来千户,让他带着李郎中去后面给吴老爷子治伤。
谷大用目送着李郎中跟随千户进了后堂,这才转身对江彬道:“怎么着,要不兄弟带你去喝点酒,放松一下,你那个头痛肯定是今天中午没喝到酒的原故。”
江彬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事情没安照他设想的进行着,所以他不太想再支应下去,便推说头痛的厉害,与谷大用又白话了两句闲天,两人便相互告辞了。
谷大用急匆匆的穿过黑下去的院落,一坐进了轿中。直到小轿缓缓的游走在夜幕笼罩的京城中时,谷大用还抑制不住全身的轻颤。
那张名帖太能说明问题了。
八虎每个人都有这种名帖,是正德帝亲自下旨并亲自选质设计,如今朝堂上没有人能仿制。这老头能有此帖,难道说,这人是……正德帝派来的
谷大用咬住嘴唇,心里暗想皇帝派这样一个人来此的目的何在?
谷大用的小轿穿行在黑暗的街道间,偶尔一晃而过的街灯照亮小轿顶上的轿珠。一旁民宅的屋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黑影,是三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带头那人自屋顶上站直了身子,辨别了一下方位,又指眼看了看东边天空上的半轮明月,他的脸上没有胡须,一双眸子在夜幕下闪闪生辉,正是上午才来过的张永。
“张大人,陛下让咱们漏夜而出,要干什么呀?”这男人身后探出一张略圆的小脸,压低着嗓子问,却掩不住略带娘气的语调。
张永瞪了他一眼,道:“别问,跟着我走,一会儿等酒楼上无人了,把迷香丢进去抱着人就走。”
圆脸人点点头,又捅了捅身边的另一个人,问道:“你打探好那娘皮住的地方了吗?”。
那人小脸瘦长,苍白无比,听他这么不放心的问,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咱家做事用得着你操心吗?你惦记你的事做好就是了。”
圆脸人撞了一鼻子灰,没好气的瞪了尖脸人一眼,却闭嘴不再说话。二人在张永的带领下,身子低俯,穿房跃脊的向泰丰楼掠去。
看这样子,这一行人是冲着吴琣而来呀而且,还是一付志在必得的样子,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