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苏州城,雪早已化完了,不巧才经了一场雨,下一场亦在酝酿中,空气便湿冷湿冷的,虽不至像北方那般凌冽入骨,揪红人的鼻子却轻而易举。
但毕竟,春天已至,一年之计全赖此,勤劳的苏州人不再猫在家里,都走了出来,各干营生,街上便热闹起来。
却见一队轿马穿行而过,行进速度称不上多快,似怕无意中践踏了人群。蓝呢小轿映着灰蓝的天空,软皮的轿帘两边吊着两大朵白绒花,随着小轿的行进晃来晃去。
小轿外,一左一右,是两匹随侍护送的高头大马,去了红缨,戴了白花,马上是两位冷眉冷眼的英俊公子哥儿,一身素服不见奢华,随从的男男女女,亦都是满脸肃穆,并清一色的黑腰带。
一看,就是有丧的人家。
这队轿马一路行来,所到之处,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大街,立马成了摩西分海,哗的全退却了,轿马过后,人群又哗的涌了回来,好奇的观望指点。
零星几个不知情的满脸问号,不就是有丧么,至于么?便有那资深人士,带着些神秘又带着些得意地来做解说,引发一声又一声的惊叹,“天哪”“怎么会?”
原来,已经这么凶名远播了啊小黛玉喟叹一声,便放下轿帘,端坐回去,不予理睬了,但轿外,两侧骑马护送的兰苜,脸色却愈加阴沉了。
到了渡口时,更是夸张,同来登船的送行的,一群群,远远地观望,小心翼翼,觉得这个一身白裘的小姑娘,虽罩着白面纱,但单凭着背影身姿,形容做派,也能觉得十分的不凡,偏偏,小黛玉笑看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又全惊跳着后退了,好像会有瘟疫传播过去似的。
这下惹恼了护主的丫鬟大姐们,纷纷对远处的人群怒目而视,银瓶尤其不平,嘴巴嚅动了好几下,想骂人,到底估计着姑娘少爷们在,不好口出脏话教坏了他们;另有话想反驳,却先叫宝瓶扯了一把,后更叫顾嬷嬷一眼瞪了回去,连她旁边的戚嬷嬷都无辜受牵连挨了一眼
两位嬷嬷老母鸡似的,护着姑娘往楼船上行去。旁边,兰苜两个,面色红涨,又怒又气又羞愧,狠狠瞪了好事人群一眼后,羞愧的对小黛玉解释:“小玉儿,父亲他们已经在收拾此事了,你放心,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嗯,我知道,哥哥们被担心,我不生气”小黛玉笑眯眯的,“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走了,哥哥们请回吧”
扬帆起航,岸上的人原来越小,先是晃动挥别的胳膊难以分辨,最后整个人都不见了。苏州,整个被留在了原地,一并的,还有那里的亲人与亲情,虽然,附带了些小流言。
但小黛玉却并不担心,相信亲人,他们会圆满解决这个小问题,这是其一。其二,就像三老太爷三老太太教导的那样,话是人说的,最活,所以只要自己没死,就没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其三,林家,不出孬种,自己不能连这点子事都承受不住
林家啊,小黛玉站在船头,瞭望着水天一色玉空明,默默咀嚼这这个“林”字。这次扬州行,让她真切的认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林如海的女儿,同时,隶属于林氏家族,每一根骨头都姓林很奇妙的感觉。
她就在这种玄妙的眩晕中登了岸,扬州在望。此时日已西坠,城门半掩了,幸而林家的招牌够好用,给守门军一说,守门军士就赶紧把半扇门推开了,放他们进城了。
到了自家的门前,已是上等多时,定更鼓已响了。黑压压的暮色里,星子点点,白纱宫灯挑起两个大大的“林”字,晕亮了小半条街,管家张成带着人站成两列,恭敬地迎接自家小主人的回归。
于是,小黛玉更加眩晕了,我,回家了随行的众人,明显,亦都舒了口气,平安到家了。但他们都没失了大家礼仪,夜了,无人喧嚷,惊扰四邻,只车轱辘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响,还有远处传来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安顿好之后,已经很晚了,父亲大人公务未回,继母大人大着肚子,体力不支,等着等着等睡着了。小黛玉不欲惊扰她,在她院子里跪拜了一下,报了平安,就回去睡了。
可是,只一觉醒来,就天地变色了,天尚是灰的,太阳还没出来,林家就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萱瑞堂前,正要面见继母大人请安的小黛玉面如金纸,手指哆嗦。亭台楼阁依旧,她却只觉还在梦里,没睡醒一样,不真实。
“启禀姑娘,大事不好了,来了两位官差,说昨夜漕帮内讧,刁民暴动,老爷,老爷他被刺身亡了”那个比小黛玉大不了多少,踉踉跄跄奔来的小厮,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嚎起来。
这次,不等小黛玉开口,出来迎接的金嬷嬷早一个大耳瓜子扇过去了,“胡说,你个黑心种子下流烂肠的,好好的,竟敢咒老爷还要不要命了”
那小厮被扇了个趔趄,半边脸立马肿了,呜呜地哭起来。
该另一边再扇一巴掌,成了猪头才好呢小黛玉却半点没怜惜这小厮也不过是个孩子,反而生平首次生出了如此恶毒的心思。
很快,她醒过神来,生出了自厌,但自厌之前,心神就全被当前更重要的事占据了。虽仍不真实,她却知道,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更不是发疯的时候,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尽力和缓语调,面朝向那小厮。
“你别哭,我问你,那官差是哪个衙门的?验明了身份,可属实?他们现在哪里?”
她一连串问出几个问题,但不等那小厮作答,另起了一阵喧嚷,有人疾奔而来:“金嬷嬷好去看看吧,太太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却是个赵家带来的陪房媳妇子,一阵风样刮过来,又一阵风样刮回去了,诸人身形未动,金嬷嬷已被刮走了。
那小厮还跪在那里,盯着半张猪头脸,抽抽噎噎地嘟囔:“那官差就是咱们老爷的盐运衙门里的,张大管家亲自接待的,绝对假不了,姑娘要不信,传人去问就是了,人现在还没走呢”
小黛玉心中焦急,两头牵挂,翘首望望那边,虽隔着层层房舍,却有各种各种的声音传来,尖叫声、吵嚷声,一大片。后来,似乎金嬷嬷过去了,镇住了场子,亦或是继母大人下了吩咐,众人找到了主心骨,那边就没那么嘈杂无序了。
如此,小黛玉便又退回来两步,转身,问那小厮道:“好,我再问你,既说老爷去了,为何不见尸首?怎不送来?这个,他们又怎么说的?”
千万没有尸首千万没有尸首小黛玉祈祷着,死死盯着那小厮,简直要看出一个窟窿来。
“这,他们说,乱阵之中,没能寻回来,目前还没消息。”小厮声音喏喏的,与小黛玉,却不啻一道福音。
很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就说么,如海爹福大命大,怎么会这么冤枉的死掉?
还待再问,张成过来了。没办法,主父出事,主母在生孩子,只能来见姑娘了,哪怕,仅仅只是走个过程也好
“姑娘,我要带人去寻老爷的下落,老爷福星高照,必没事的”
“我也去”小黛玉刚说了这句,采青就慌慌张张地来了,“姑娘,不好了,产婆说,太太瞧着要难产”
“该死”小黛玉跺了一脚,就朝内疾奔而去,只顾得回头对张成哀求了一句:“你去吧,求你,把我父亲安全的带回来啊”
如果,如海的真的出事了,这个孩子,就将是如海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嗣血,自己必须得保证他的平安出生
但是,等小黛玉气喘吁吁跑到继母大人房门口,要进时,却被挡了回来。
“姑娘,您一个女孩儿家家的,进不得产房。您啊,别吓着了,还是请回去吧,这边急乱,也顾不上您您回去了,这边一有了消息,我就派人给您送去”
若说半夏的话还有几分客套的话,冷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的金嬷嬷,就完全不给情面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姑娘您啊,扫把星转世的孤煞命祸水东引,歪派我家太太不算,现在,又从苏州一路克到扬州来了前脚进门,后脚就克死了老爷;昨儿半夜往太太院子里站一站,今儿太太和小公子就出事了怎么,竟是克不死不放心不是,现在还非要再来,双保险一下?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心?”
金嬷嬷怨毒横生,又痛又悔,当初,好好的,招惹这个女煞星干什么?一个歹心,没能除了她不算,现在还招致这样的报复,害得自家姑娘这样,在里面挣命
祸水东引歪派太太?小黛玉愣愣怔怔,她没想到,自己的凶名竟然传到扬州来了;更没想到,自己关心跑来的行为,竟被误认为是心存歹意,故意报复,蓄意落井下石。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金嬷嬷半推搡半提溜着推到了院子门口了,半夏麦冬等人,竟都硬着心肠别开眼,由着金嬷嬷动作,甚至还帮忙挡住了采青采薇,一并扔出了门外。
“砰”的一声,黑油油的大门就当着小黛玉的面关上了,差点儿碰到她的鼻尖儿。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姑娘你没事吧?”
采青采薇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小黛玉身边,一左一右,摩挲检查她是否受伤了。她俩气狠了,眼泪都迸出来了,张嘴就要朝里叫骂,却被小黛玉制止了。
“不要,我怎么觉得事情不单纯。但不管怎样,先叫太太平安产子,才是最要紧的,别惊扰了她”小黛玉这话一出,两个大丫鬟便低下了头,自然,捎带着也闭上了嘴。
里边,继母大人赵棋果然被惊扰了,她正痛得死去活来,见金嬷嬷复又进来,喘着粗气问她:“怎、么、回、事?”外边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啊,好疼”却是一张口泄了劲儿,痛呼起来。
金嬷嬷忙手脚麻利地帮她把软木塞重新塞进嘴里,让她咬着,口中则轻描淡写,哄她道:“没事,就是野猫子乱跑,许是来觅食,我呵斥了两句,赶跑了”
不对,我怎么听到了黛玉的声音?赵棋心存疑惑,但另一波疼痛袭来,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随着产婆的口令,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小黛玉仍在门外守着,扣着门缝,听着门里间或泻出的叫喊,一声高一声低。焦急、无事可做,她理科的大脑,高速运作,试图从这叫喊的规律中,勘出几分玄机。
突然,叫声更加刺耳,却绵软乏力了,随后不久,门就打开了,半夏无头苍蝇一样,焦急无措,一头撞了出来。
“怎么回事?”小黛玉拦住了她。
“太太,太太她难产了,我要去请个大夫过来”
“难产?可是,没用的,扬州城乱了,大夫请不来的”
难产,竟然真得难产?产婆竟然真得可以一眼就看出会不会难产嘛?这个念头在小黛玉脑中一闪而逝,就淹没在乱糟糟的思维中。
若要请大夫,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乱民暴动,城里已经不安全了,家家户户锁门闭窗。这样,就算能顺利到达医馆或郎中家,又怎么把人揪出来,并平安带回林家呢?
如海爹生死不明,继母和她月复中的孩子,又是这个样子,难道,自己真的是个专克至亲的天煞孤星命么?
小黛玉有一瞬间的软弱动摇。但弹簧绷到了顶点,她反而笑了,露出了八颗牙齿。她头上,是一树的杏花,妖艳的红
我不信现在,最坏的,不过是全家死光光大不了,我抹脖子,给大家陪葬既然现在不打算抹脖子,那就不妨拼一拼,活出个人样儿来,破了老天的局。反正,我绝对绝对不会认命,林家,不出孬种
所以,不要慌,一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