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凝宝满二十岁了。
在夏侯国,平民女子过了十八还没嫁出去,往后每增一岁就得向官媒司缴一回罚款。明儿……她又得上官媒司报到了。
晚上,她的师父,相思薰教坊的老板七爷特特在花园凉亭里备了酒邀她同饮。
一坛酒,两个人,就着三碟凉菜小酌。
春寒刺骨,七爷裹着狐裘,凝宝捂着棉袄。这么冷的夜,鼻涕都快流成河了,谁都想早点回屋,却是谁都不肯先开口。
七爷虽是长了张瞧不出实际年龄的好脸,但人到中年,毕竟不如年轻力壮的凝宝能熬。他呵口气搓搓手,终于打破了沉默:“宝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驯教这行当好赚是好赚,你的终身大事也不能……”
“靠天靠地靠男人,不如靠自己。替别人驯劣儿教顽女,既能赚钱又能积阴德,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凝宝头也不抬,“七爷,我入行时您给我说的。”
七爷噎了噎,喝杯酒定定神:“你看平山君家的三少爷如何?一表人才,家里有权有势。自打你回了丰乐,他三番两次求平山君派人上门来提亲。你嫁给他……”
“不死也得月兑层皮。”凝宝咬着卤鸭爪,抬眼看他,眸若寒潭,波澜不起,“平山君的大儿子被我驯得太成功了,挡了老三继承家业的道儿。明刀暗枪奈何不了我,才用上这种下作的伎俩……七爷,您真的想要我嫁过去?”
七爷模模鼻子,拿起黑水木烟杠抽了口烟:“那你觉得涢水刘督军家的大少爷怎么样?器宇轩昂,人又实诚,还是你亲自教出来的……”
“驯教师守则第一条,驯教师不得与雇主及徒弟发生超越友谊的关系。”凝宝嘿嘿一笑,“七爷,您在考我?我当驯教师六年,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七爷咬了咬牙:“那惠清华家庄的……”
凝宝直接摇头:“七爷,那些豪族世家事儿多规矩多,里头的人没哪个是省油的灯。等我把欠您的债还清了,我还想到处走走游山玩水什么的,您就别提这茬了,行么?”
她抓了两只鸭爪塞嘴里,又一手拿了个咸肉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亭子,溜之大吉。
七爷独个儿在寒风中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得。
半晌,凝宝才听见亭子那头传来一声怒吼——“跑!一说嫁人你就跑!官媒司那二十两银子的罚款,你自己掏!”
凝宝吐吐舌头,咬一口鸭爪又啃一口肉饼,眉间蹙出个“川”字来。
对哦,进宫与她无缘,她又不入乐籍不为尼,拖多一年,罚款加倍。今年二十两,明年就是四十两,后年八十两……啧,看来还真是得赶紧找个人嫁了,拖得越久越不划算啊。
……
二月初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震得地也跟着抖。
快近傍晚时分,长圣六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伴着隆隆雷声降临了丰乐镇。雨水啪啪地打在房前屋后,溅起朵朵水花。
出于对龙神的敬畏,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一时间,这个不小的镇子仿佛空了,大街上干净得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除了……
冷冷清清的一条小巷尽头,两扇斑驳的深棕色门板半敞。
门两侧的春联褪了色,门檐上的兽头缺了半边,一块儿写有“相思熏教坊”的漆金匾歪歪扭扭地悬在门头上。
凝宝撑着柄泛黄的油纸伞,一手扶门朝外张望。
七爷叫她来门前等候贵客,说是约模这个时辰就会到了。可她在门口都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别说贵客,就连老鼠也没见着一只啊。
该不是七爷气她昨晚落跑,故意整她吧?
“凝宝,赶紧的,要开饭了!”有人在南侧大厅那边高声喊。
凝宝想到热腾腾的饭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时候都不来,应该不会来了吧……
她正打算撤退,忽记起七爷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哆嗦,立正站好不敢再生他念。
好在不多会儿,便听得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压地的声响。凝宝精神一振,连忙把门全打开,走出去几步摆出恭敬姿态准备迎接贵宾。
冒雨而来的是一辆紫檀木漆彩雕花的华丽马车,车厢顶盖四角悬着的铃铛沾了水,发出的声响也带了些沉闷,但主人的派头仍可一目了然。
果然是贵客啊!凝宝的眼睛都快放光了。嗐,她就说嘛,七爷最疼她,怎么会为那么点小事跟她记仇呢?
再接一单大的,她欠七爷的债就能清了。照现在的势头,这营生再干个两三年,下半辈子不做事都饿不死啊……七爷对她真是没话说了!
眼见着赶车的蓑衣汉子撑开伞,从车上扶下个锦服光鲜,慈眉善目的老者,凝宝忙上去殷勤地嘘寒问暖外加引路。
那老者瞧着和善可亲,话却少得很。从门口到七爷待客的小厅,他就跟凝宝说过两句话——
“我找七爷。”
“让我静静。”
满腔热情碰了一鼻子灰,凝宝也没辙了。
凝宝心想反正七爷指定她去接人,有生意的话八成会照顾她。当下招呼丫鬟送上茶点,又知会过七爷,回来一瞅那老者仍是爱理不理的样儿,她便耸耸肩,自顾往前院去吃她的包财饭。
相思熏教坊那般破落的门面,谁见了都不会生出往里进的念头。可偏就是这般破落的门面后,三进院六十六间屋子皆是雕梁画栋,陈设极尽奢华。
那一进院南侧一间宽敞的大厅内红灯高悬,酒席开了五六桌,五十几个俊俏的男女正围在桌边闲聊。
凝宝三两下就把前事丢到脑后,乐哈哈地同他们说笑起来。
有丫鬟来说,七爷让他们先开动。于是厅里便炸了锅似的,愈发热闹非凡。
凝宝动作最快,白菜叶子一摊,把那酱肉丝脆鸭皮全垒到一块儿,卷巴卷巴就塞进嘴里,啥风度啥仪态都不要了。
边上一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子瞧得好笑,捏着方手绢见缝插针地给凝宝擦嘴:“小姑女乃女乃你吃慢点儿!这要叫别人瞅见,还当咱们这儿没钱买米,饿了你七八天呢!”
凝宝头也不抬,包好一个往嘴里塞一个,简直像抢命:“包财饭一年就一回,我不多吃点,今年上哪儿发财?”
众人听得大笑,那女子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是是是,你去年吃得多也发得多。可你帮闵尚书驯儿子驯到几乎把人家府邸都掀掉,弄得人家差点打上门来……那种事还是少点为妙。”
哄堂笑声中,凝宝窘红了脸:“流香姐,你瞎诌诌啥呢!我给你说啊,揭人不揭……”
她话才说到一半,一个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晃过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右手,伸头照她手里刚弄好的那个包财饭卷就是一口!
凝宝大惊,也不管腮帮还塞得鼓鼓囊囊,嘴巴一张就去抢剩下的。
那白衣公子似乎已料到她会来这招,右手里的扇子轻轻一托她的手肘,叫她扑了个空。
趁她愣神,他飞快地把战利品三两口扫光,丢开凝宝的手,一展那明艳紫撒金扇,笑吟吟退到一旁,摇着扇子,悠哉悠哉一派神仙风范。
凝宝怒极,扔下筷子就是一个虎扑:“孟雪俊你这……”
“诸位师傅且安坐,七爷有话要说!”
凝宝的咆哮被风一样冲进大厅的小丫鬟打断。
七爷去见贵客,大伙儿都知道。这包财饭还没吃完他就“有话要说”……一定是笔大生意啊!
霎时间,看热闹的、吃饭的、发笑的全闭紧嘴巴竖直耳朵,眼睛亮亮地望着门口。
七爷笑微微地擎着杆黑水木烟杠踱着方步走进来,扫视众人一回,目光落在依旧僵持不下的凝宝和孟雪俊身上,皱皱眉又咳嗽一声。
不是吧,七爷这架势……难道刚才让她去迎贵客,并不是暗定她接单的意思?凝宝苦下脸来,看看七爷,又看看孟雪俊。
接单事大,这会儿扫了七爷的面子只会自讨苦吃。可孟雪俊这臭男人捉弄她不止一次两次,要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她这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的脸往哪里搁?
坊里万年第二的孟雪俊似乎也不想就这么算了。桌上有盘香梨是供他们消腻用的,他顺手抓了一个,抛上抛下,凝宝的注意力果然就便被那只香梨给引了过去。
七爷瞟她两个一眼,又咳了一声。
孟雪俊蓦地微微一笑,把香梨扔给凝宝,朝他的座位走去。
凝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梨子,瞅着他冷笑一声,突然提气纵身来了个漂亮的鹞子展翅,抢在孟雪俊前头把那空位占了去,二郎腿一翘,嘴角扬得老高。活该!跟她抢?这回没脸了吧?
孟雪俊耸耸肩,明艳紫撒金扇一展,慢吞吞晃到她原先的座位那儿坐了,狭长的眼儿一眯,觑着她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
七爷若有所思地瞥孟雪俊一眼,把烟嘴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南斗王的长孙宗政乐平,一万两,食宿用度另计,限时半年,三七分成……老规矩,不想接单的起身退后。”
那一干俊秀男女本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刚听见“宗政乐平”四个字,便脸色一变,齐刷刷起身退走。甚至连孟雪俊也翩然离座,以示放弃。
扫视厅内,不动如山者,唯有凝宝。
不愧是相思熏教坊的未来接班人啊,众人星星眼崇拜不已。
莫说熬个半年就能拿到七千两纯利,宗政乐平那等排名棘手货榜首的家伙,就算南斗王肯出双倍赏银,谁敢拿命去赌这输赢啊?
凝宝瞪圆了眼睛死盯着孟雪俊,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嘴巴动了动却没说话。丫的,太大意了,居然被这厮给阴了!
七爷不明就里,笑眯眯地调转烟杠指向她:“乖凝宝,那你今晚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起程吧。”
不是吧!!凝宝在心里惨叫。但七爷发话,定了就不能改。她只得低头掩饰着怒意,暗暗把孟雪俊的祖宗们一个不漏全问候到。
她的反应实在诡异,众人不敢来贺,想着反正酒足饭饱戏也看过,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屋洗洗睡了。
一时间人去厅空,凝宝却依旧低头坐着不动。
流香不放心,半路折回来,模着凝宝的脑瓜子,柔声道:“凝宝,怎么了?这单生意虽不好做,不过凭你的实力,一定不会有问题……”
“混账啊……”凝宝终于抬起头来。她一把抓住流香的袖子,泪流满面,悲愤至极:“流香姐,孟雪俊那个王八蛋太可恨了!他、他竟然在椅子上抹了胶啊!”
要不是硬挣会把裙子扯破,她会那么傻去接那种背时单子吗?
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