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爷子已经把她给卖了。
凝宝悄悄收回拳头,对乐平的刻薄讥讽充耳不闻,低头兀自沉思。没有恼火,没有沮丧,只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的意思,并不是说前事一笔勾销,而是把乐平扔给她,让她自己去处理她惹下的麻烦。
如果她这个做师父的连面对问题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去教徒弟做人的道理?
如果她这个做师父的不耍心眼就不能解决问题,如何让徒弟信她敬她听她的话?
老爷子放权的目的,就是想掂掂她的斤两吧……
“怎么,没话说了,还是找不着舌头了?你那天在抚仙阁不是说得挺溜的么,这会儿倒装起哑巴来了?”
乐平也不动手,一个劲儿冷嘲热讽:“我说,其实你压根不想教什么书育什么人,就光是冲着银子来的吧?完了在王府里待了几天,眼界宽了,看不上那点银子了,就打算来段欢喜冤家的老梗引我注意,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吧,‘表姐’?”
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像话,前一刻凝宝还是“想靠出格之举勾引他的村姑”,后一刻,连凝宝留在品西阁陪老爷子们下棋的事也变成是她“寻思着攀小枝不如缠老树,一门心思要做这南斗王府的女主人”……
凝宝想当做没听见,可那些恶毒的言辞偏就往她的耳朵里钻。
心头火蹿得老高,她却阖眼咬牙隐忍,暗道这厮煎熬了四天四夜,口出恶言情有可原。是她做事不够光明磊落,让他耍耍嘴皮出出气也是应当。
但,乐平的想象力和毒舌的功力远超她想象。
她忍着忍着,居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好似一分为二的错觉——一半怒气冲冲要拿鞭子勒死他,另一半却冷静地默念:当他是白痴当他是白痴……
这种错觉没能持续很久。
见她闭眼,乐平退开几步,抱手冷笑:“哟,看来还是我这年轻的对你比较有吸引力……怎么,闭上眼等我亲你呢?哼,也不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样儿!想当狐狸精?先把你那身泥鳅皮蜕了再说吧!”
凝宝蓦地睁眼,定定看了他几秒,微笑:“抱歉,之前我偷偷下药确实不够光明正大。我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再次发生,以后……”
乐平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以后什么?你用什么保证?用你那张焦饼脸……”
毒舌挥舞正欢,却见她趋前一步,握拳、曲肘后移——击出!
拳头直奔他左肩窝来,他明明看见了,也急急侧身闪避……左肩窝蓦地挨了极重的一下,随之而来的力量竟冲得他朝后飞出一丈多远才重重摔到地上!
他摔懵了,仰面朝天躺在那儿,半天不动弹。
凝宝揉揉手背,活动下手指,走过去他身旁站定,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以后,我定会尽到做师父的责任,光明正大地教训你,宗政乐平。”
“你敢打我?!”乐平大怒。想起来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身子一动,左肩窝处便有剧痛传来,像是骨头碎了。
他又惊又气,不敢乱动,只瞪着她恶狠狠地咬牙:“你竟然敢废了我的手?我爷爷绝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会呢?”凝宝歪着头看他,语气淡然。微笑浮在她脸上一直不褪,像张面具,让人不寒而栗,“既然王爷把我下药的事告诉了你,那他应当也跟你说过,从今往后,你归我管,大小事务包括起居饮食一概由我接手。只要我不把你打死打残,他绝不干涉……你放心。这一拳我没用内力,你的左手仅是月兑臼而已,还达不到废了的地步。”
“管我?凭你也配?”乐平不信,强忍着痛叫道:“我爷爷最疼我了,你有种等着,我……”
疼得实在厉害,狠话放到一半就没了音。
“你知道今天你为什么会挨这一拳吗,乐平表弟?”凝宝忽然改了称呼,认真地道。
乐平哪有心情同她问答,狠剜她一眼,不说话。
她并不在意,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三月初三酉时,你于大街上冒雨驾车飞驰溅我一身泥水,不下车道歉反而出言戏弄,掷下十两银子就扬长而去,是你错。”
“三月初十申时,你与抚仙阁的柳碧娘打赌,一盆水从三楼淋下,弄我一身湿,你不曾道歉,倒拿我做谈资耍笑,是你错。”
“我气不过,又怨王爷总不叫你回府,令我无法按契约上定下的时间完成任务,混进抚仙阁往你汤里和衣物上下药,是我错。”
“我明知瘙敏粉和长谢长清的药力强劲,也知道若是你气虚体弱,很可能因此卧床三五个月,我却仍然用了,还眼看着你饱受煎熬,是我错。”
凝宝顿一下,又道:“两相比较,我的错重过你,你今天要骂要打,全是我理当承受的,所以刚才不管你说我说得多难听,我都没动手,直到……你把王爷也牵扯进来。”
“嘴长在你身上,你想说我贪财没品也好,说我存心勾引你也罢,随便你。但为逞口舌之利,胡编乱造,牵扯无辜旁人,尤其是把自己的亲人也拿来说项,你就该挨揍——今天你为什么会挨这一拳,你明白了吗,乐平表弟?”
乐平肩痛难耐,却不愿意在个女人面前呼痛哀叫。他没带帮手孤身前来,又不见水澄院有护卫在,只得硬是忍着,想等她离开再呼救。
谁知她迟迟不走,振振有辞地分析来分析去,最后竟把错归到他身上……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他气急败坏,大叫起来:“来人啊!抓刺客!”
没人出现,他叫得更大声:“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东西厢房却依旧静悄悄地,无人出来也无人亮灯。
偌大的水澄院像是就剩下他和她两个人,空落落静得吓人。
风撩着树叶,沙沙作响,他生了惧意,顾不得疼,强撑着爬起来就往通向前院的月洞门跑。
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他松了口气,伸手去推虚掩着的门。
忽然间,有阵风从头顶掠过,像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他未及反应,门便被人从那头拉开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乐平表弟。”凝宝笑眯眯地站在他对面,跟他只隔了一道门槛。
她一步跨过来,蓦地抓住他的左手,往上一推!
“喀嚓”一声,左手归位,乐平疼得差点晕过去。
凝宝放手,退后一步,柔声道:“夜深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明日卯时初刻,我在这儿等你的回答。”
乐平呆呆地望着她,不敢乱动也不敢吱声。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他微微一笑:“提前说一声,如果明天卯时初刻不见你人影,那么不管你躲到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出来,尽职尽责地教训你……当然,绝对光明正大,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