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有阵风过去,桃花树很应景地抖了抖枝条。抖下几片被虫啃得坑坑洞洞的叶儿。其中一片飘啊飘啊,从凝宝的眼前飘过去,飘进了殿前的铜鼎里,在香火的烤灼下泛黄、卷曲、化成灰烬。
凝宝犹不知无意中已把少年萌动的春心踩成了碎片,隔纱怒瞪瑞明,差点把一包鸭油酥烧饼也捏成了渣渣。
瑞明不甘示弱回瞪之。两人在树下僵持久久,引来无数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
“哎呀,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在姻缘树下吵起来了啊?”
“哎呀,看样子还没求签,小两口就要散了呢。”
“哎呀……”
“哎呀……”
四周不断响起低低的“哎呀”声,凝宝有白纱阻隔,脸皮也耐不住那些好奇的视线狂刺猛戳,到底还是决定由她来打破僵局。
扫眼地上的盘香和花串,已是烂得不成样子,所幸别的没遭殃。凝宝深吸口气,慢吞吞地走过去,又极快地凑到他耳畔,轻声道:“不要浪费力气,我说了不走,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走。”
瑞明脸上的怒意瞬间就被惊愕所取代。他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头一回认识这个女人。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是吗?”。凝宝退后一步,把装烧饼的纸包塞到他手里。
面对他的讶异和不解,她微微弯了嘴角,伸手模模他的头,低声笑道:“其实你心肠挺不错的……”
“自作聪明。”瑞明挡开她的手,脸上露出丝恼意,如同恶作剧的小孩子被捉了现行。
可除了这一句,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顿一下,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劈手夺过香囊红线桃花枝,语气恶狠狠,说的却是:“你不是要拜神?没盘香花串怎么拜?”
“……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凝宝只觉后脑勺黑线滋滋地冒,快步出了神王庙,心里还止不住地感慨:果然和乐平是亲兄弟啊,两个都别扭得不得了。
片刻之后,她买齐了东西再回来,领着那个气鼓鼓的少年往大殿里去,众人的惊讶好奇便化作了善意的笑。
“神王果真灵验,还没拜呢,小两口就和好了。”
“嗐,年轻人不就是这样了?斗斗嘴更要好,哪是真的吵嘛。”
“可不是嘛……”
“就是就是……”
窃窃私语声传入耳内,瑞明恼得不得了,凝宝却无动于衷。她诚心诚意地燃了盘香放入神台上的小铜炉里,奉上拴了红线的桃花枝。跪在那慈眉善目如寻常老者,身旁却有数头黑豹环伺的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瑞明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她,神情一时忿然一时迷茫。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要说她中规中矩,她又偶尔会出些怪招。要说她大大咧咧,她又常会注意到一些别人容易忽略的小细节。她固执得很,心肠却也软得很。按理,这样的人该是很好糊弄才对。为什么她总是在他以为她已踩中陷阱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藏在迷雾后的真相揪出来?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把花拿过去供着啊,你傻站在那儿干嘛呢?”
凝宝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瑞明吓了一跳。想得太入神,她何时到了他身旁也不知道。
洁白的栀子花串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没好气地别过脸去:“我又不用上官媒司交罚款,要拜你自己去拜,别扯上我。”
凝宝脸一黑:“那我给你求的平安符,你也不要了?”
瑞明愣住:“你不是求姻缘么?怎么……”
凝宝白他一眼,拉他过去神台那儿,硬抓着他的手用花串环住搁了盘香的铜炉,又拽着他走到挂满三角黄符的墙那儿。和气地请庙祝取五个平安符下来。
七十多岁的老庙祝摇头摆手:“一串花只能求一个,这是规矩。”
凝宝傻眼了:“不是一朵花求一个么?我还寻思着一串二十朵,我只求五个,亏大了呢……我拜神王之前又没人给我说一串只保一个,你也没贴个告示说明白,这时候才说不行,不是坑人么?”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驯教师之魂又开始熊熊燃烧,缠住老庙祝讲道理,讲得老庙祝快晕过去。
“哪有这样的事?要是一串花保二十个人平安,那……那怎么了得!”老庙祝气得两撇白胡子一翘一翘,差点说出“那神王不是亏大了么”的昏话来。
后头排队领平安符的人等得不耐烦,看老庙祝占了下风,便七嘴八舌来帮腔。
凝宝以寡敌众,却是越战越勇,从不公告文示说明一串花只能求一人平安是在误导香客说到立国之本在于诚信。盏茶工夫便说得众勇者相继掩面泪奔出殿,最后只剩了鸡皮鹤发的老庙祝兀自强撑。
凝宝战跑群勇,更是坚定信念,继续义正言辞地说道:“所谓诚信,《家国论》第二十三卷中有云……”
老庙祝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抖着手揪下一把平安符塞给她:“姑娘如此虔诚明理,神王定不会介意……”
他漂亮的结束语还没说完,凝宝已数出五个平安符,把剩下的又递回去给他,相当诚实地告诉他:“我只求了五个人的平安,用不了这许多。外头还有很多人要求神王保佑,神王那么忙,我就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白占位置了。”
眼瞅着老庙祝已经开始拿头撞墙了,瑞明才赶忙把那惹祸精拉走。
出了神王庙。他悄悄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又绷起脸来:“你这人当真讨嫌的紧。他说一串花只能求一个平安符,你再去买四串花来不就行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你不嫌烦,我听着都烦了。”
凝宝撇撇嘴,倒也不恼:“事情虽小,没道理就不能纵容。”
她抽出手来,拿了个平安符给他,把其余四个并供奉过的香囊都收好,叮嘱道:“随身带着,不要弄丢了。”
瑞明捏着符看了看,又瞅瞅她的锦囊:“除了我,你还给谁求了?”
受伤的自尊心仍在隐隐作痛,不找茬打击下她实在不甘心。
凝宝认真地数给他听:“你、你哥、卫总领、七爷、流香姐,刚好五个。”
瑞明没理会那些陌生的名字,听见“卫总领”,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把平安符丢回去给她,冷哼道:“我不要,你自己拿着吧。”
他明明是要挑衅,凝宝却当即感动了:“你是在担心我吗?其实我不带也不会有事的,你看你哥都说我是福星来的……来,拿好。就当是你担心我的谢礼吧。”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瑞明想哭了。好比蓄足劲力的一拳打在了空气上,有种叫人纠结万般的无力感。
跟着凝宝一路逛过去,瑞明发现她对什么都有兴趣,却只是看看,顶多拿起来模两下,最后还是不买,倒是问了他两三回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莫名其妙就弄得他的心一点点暖起来。
见凝宝不住掀起白纱偷偷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手里的五色玲珑美人灯,瑞明不由得笑了:“去买一盏吧,那灯挺好看的。”
“你喜欢?”凝宝立马高兴起来,“行啊。那就买一盏好了。”
灯买来了,她不自己拿着,却往他手里递,瑞明哭笑不得:“你给我做什么?没看见都是女人拿着,哪有男人拿这种灯的道理?”
“诶,你不要吗?”。凝宝诧异,“你不是说挺好看的……”
“我是说你拿着挺好看,没让你买给我!”瑞明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我拿着……挺好看?”凝宝愣愣地重复。
瑞明发觉失言,脸轰地热起来。他急急辩解道:“不是,我是说那灯挺好看,我没说……”
“哦,知道了。”凝宝叹了口气,淡淡打断他的话,“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说我好看呢,真是……呵呵,这灯真是挺好看的,就是贵了点。早知道你不要,我就不买了,八十文钱呢。”
对话到此结束,沉默又开始蔓延。凝宝依旧东看看西看看,却没了先前的活泼劲儿,倒多了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瑞明不知怎么就觉着心里不得劲儿,忍了又忍,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把那种难捱的沉默打破:“我哥不好么?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看上卫戍了。成天板着个脸,多说几句都像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一提起天赐良配,凝宝登时来精神了:“你懂什么呀!人那叫老实沉稳,该说的才说……男人嘴碎多话才烦人呢。”
瑞明噎了噎:“那你不嫌闷?成天对着个面瘫,你说笑话他都不会笑的。”
“谁说他面瘫了?”凝宝急了,“那叫不苟言笑,正直本分的人都那样。”
“嘁,什么正直本分……去年他还为了个青楼女子跟江督军家的大少爷打起来了,全南斗的人都知道,你不信你找个人问问。”
“用得着问么?肯定是那什么大少爷欺负人家姑娘,卫总领见义勇为才跟他动手的。”
瑞明气结:“见义勇为?他还给人赎身了,还把人领回家去了……”
凝宝笑道:“这不是应该的吗?那什么大少爷打不过卫总领。又不敢上王府闹事,铁定要回去找人家姑娘麻烦。卫总领替她赎了身,她没地方可去,卫总领收留她给她活计做,行善积德……啧啧,真是难得的好男人啊。”
瑞明被气得说不话来,紧走几步超过她,自顾自走得飞快。
凝宝追上去拉住他,笑眯眯地道:“咱们找个地方吃饼吧……卫总领的事你好像知道得挺多的,再多讲些给我听,好不好?”
说不好也照样被她拖到神王庙后门那边,瑞明再气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后门紧锁,一条巷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冷清得很。凝宝摘下帷帽,往门前的石台阶上一坐,冲瑞明抱歉地笑笑:“你就靠着墙歇会儿吧,别坐了,新衣服弄脏了怪可惜的。”
瑞明气得笑起来。她不让坐,他就非要去坐。不但坐了,还要捡着瞧起来脏兮兮的那一块儿坐,完了使劲蹭几下,惹得凝宝直咬牙:“你小子可真是……那衣服两套就要五十两,要是洗不干净,看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脏了就扔了呗。”瑞明又使劲蹭了两下,“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我爱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凝宝很想把玲珑美人灯摔到他脸上去,想想这个也是自己掏钱买的,只得又把灯放下了。她气起来也不管积食会伤身了,打开纸包,拿出个鸭油酥烧饼就狠狠地咬了一口:“往后别指望我会再买东西给你。”
“不买就不买,好稀罕么?”瑞明抢过凝宝手里的烧饼,就在她咬过的缺口那儿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还得意洋洋地瞥眼她,含糊不清地道:“嗯,很香很香。”
那副讨人嫌的样儿立时便让凝宝想起了另一个人,恨得她牙痒痒。
她伸手要把烧饼抢回来,瑞明却早有防备,侧过身去急急忙忙把饼全塞到嘴里,直着脖子强往下咽,噎得眼泪汪汪还要转过身来冲她得意地展示空空如也的双手。
简直就像是年初包财饭事件的重演,凝宝瞪得眼睛溜圆,一抓落空的油手拐个弯,重重在他左脸颊上捏了一把,听得他痛呼出声,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臭小子,好的不学学欺负人?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瑞明不恼反笑,趁她不留神,轻轻揪住她的衣角,把右手上的油全抹到上面去,嘴里还嗤笑道:“是谁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照样被欺负了——看,你衣服也脏了。”
凝宝勃然大怒,一扬巴掌就要打他个满地找牙。瑞明却是不躲,一缩脖子抱住脑袋,睨眼觑着她笑:“你看你看,讲不过就动手,母老虎说的就是你这种女人了!”
他已做好挨揍的心理准备。反正一会儿还要去前门等乐平,人多眼睛多,她不可能下重手打得他见不了人。
奇怪的是,扬起的巴掌一直没有落下,凝宝微侧了脸,像是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神情一时凝重一时疑惑。
瑞明狐疑地看看四周,没发觉什么不对劲,低声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凝宝眉头一皱,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照他脑袋就是一下,然后拿着纸包飞快起身踹开后门跑进去,口中大笑道:“也不晓得是谁欺负了谁呢!”
瑞明怒然追进去。院里没灯,后门两侧挂的灯笼只驱得走门口那一小片的黑暗,再往里,树影婆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哪里寻得到她的踪影?
他正要出去拿玲珑美人灯进来照明,黑暗里忽然横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右臂把他扯到个角落里。
他吓得不清,惊呼到了嘴边,却被蓦然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给捂了回去。凝宝的声音随即便在他耳边响起:“在这儿待着,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她离他很近,呼出的热气拂得他耳朵发痒。无来由地,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很多,脸上着了火一样,连耳根都烫起来。
凝宝说罢便放开手快步走到门口,解了缠在腰带下的乌蛇鞭把门拴住了。
这儿距正殿怕不止有十丈远,她一脚踢得门闩都断做两截却没有人前来查看,若是在这儿出了事……
凝宝深吸口气,紧紧腰带,从锦囊里模出几枚铜板扣在手里,微躬身屈膝,猛地一纵跃起,轻飘飘落在那四丈多高的院墙上,负手看着那五个借高墙的暗影往后门这边来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衣冠不整、鬼鬼祟祟,该是有所图谋。呼吸不匀、脚步虚浮,不是练家子。那么,她先前听到的那个稳而轻的脚步声……跟这五个不是一路人?
那五个男人模到门口,没看见人,都很是惊讶。有一个拎起台阶上的美人灯,推门没推开,低道:“那头没有路,难道长翅膀飞了?”
五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两个留守,三个往前去搜索一遍,又回到门口。
凝宝站在墙头看他们胡忙一通,没找着人就说些邪乎啊鬼啊什么的,还自个儿吓得自个儿脸色苍白腿发抖,颇觉有趣。
原是不打算出声,等他们走了便算了事,却见拎灯的那个要把她刚买的美人灯给带走,她不禁急了:“喂,那灯可是我花了八十文钱买的。你要拿走,就得把钱留下!”
五个男人唬了一跳,抬头见那离地四丈多高的墙头上黑糊糊一团。他们正管那儿努力地分辨上头的究竟是人还是别的啥呢,凝宝蓦地跳下来,落地无声,走到灯光下,微微一笑,朝他们伸出手去:“八十文钱,你们喜欢就拿走。”
那五个人里有两个当即变了脸色,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把凝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然尖叫一声“坤煞花”便弃灯而逃。等剩下的三人回过神来想撒丫子溜号,却已是晚了。
玲珑美人灯再美,它也是纸糊的,落地就烧了起来,须臾便只剩下个黑漆漆的竹架子。凝宝不是不心疼,但……现在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
凝宝黑着脸抡拳揍了他们一个稀里哗啦,揍完了又黑着脸把他三个挨个倒提起来一阵乱抖。
瞥眼地上的小刀牙签细铁丝……凝宝的脸愈发黑了。三个大男人一文钱不带还敢出门生事,简直欠揍!
噼里啪啦又海扁他们一顿,把三个人的上衣都缴了,她这才气哼哼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你们给我乱取绰号,我就把你们全揍成猪头!”
看着那三个男人哭哭唧唧地抱着胸跑走,凝宝冷哼一声,收拾好战利品。
她正打算再回墙头看看情况,瑞明却已是耐不住寂寞,下了鞭子打开门,探出头来不满地抱怨:“啧,你怎么把人都给打跑了?偶尔也留两个让我也练练手呀。”
凝宝斜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有尖锐的破空之声自远及近,目标是……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