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太太?”流香的嘴角抽了抽,表情愈发古怪。
凝宝被她盯得心慌,疑心脸又变回去了,想模脸却又不敢,退开两步,低下头微躬了身子摆出副恭敬样儿,随口胡诌:“奴婢笨,入府的时间又不长,到现在还认不全府里人……若是不留神冒犯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
流香不接话头,迟疑数秒,轻声问道:“你叫沅碧?”
凝宝连忙点头。时隔十多年,那个曾在北宣王府中对她诸多照顾的女子怕是早已嫁人生子,借她的名字一用,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凝宝睨眼看了她许久,忽然微微一笑:“我困得很,你去收拾下床铺吧。”
西津王的小儿子不是正睡在床上么,怎么收拾啊?凝宝一愣,见她转身进去了,回头瞥眼对面二楼刚刚合拢的那扇房门,想去旁听却又不好公然说不愿意去收拾床铺,郁闷半天,到底还是跟进去了。
瞅瞅床上昏睡的小不点,凝宝心里有了数。那么大动静都不醒,八成是被流香点了穴了。这样挺好,小孩子本就不该经历那些事,阴谋杀戮什么的都是噩梦,一旦被缠上就再也天真不起来了。
凝宝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连带着语气也柔和起来:“姑太太,这床太小了。要不,我带这位小少爷上我屋里歇去?”
流香在桌旁坐下,拿起油灯旁的小铜拨子把灯芯拨高些,屋里霎时亮了不少。她闻言并不作声,摆摆手,舒舒服服地窝进椅子里看凝宝忙活。
凝宝无法,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很笨,揪起床单一掀,弄得那小不点险些撞到墙上去,又“慌手慌脚”地把他扯过来点。扯多了再推回去,快贴墙了再扯回来,她来回折腾,半天都没弄好。
在凝宝的记忆中,她的流香姐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今儿怪了,流香只是笑微微看着她折腾,一个字都不说,连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
看看被弄得衣衫凌乱的小不点,凝宝不忍心再磋磨他,回头冲流香讪讪地笑笑:“姑太太,这屋就一个枕头,您看……”
“去你屋把你的拿过来。”流香淡道。
凝宝干笑:“姑太太何等身份,怎好用奴婢用过的?奴婢还是去问问这儿的伙计,看有没有新的……”
流香一口回绝:“不用麻烦,拿你的来就好。出门在外,哪来那么多讲究?”
凝宝郁闷个半死,去隔壁拿了枕头过来,见流香朝茶壶伸手,眼睛一亮,放好枕头,飞快地将床铺掸平,转身冲她笑道:“没茶水了吧?姑太太稍等,奴婢去让伙计烧水泡茶。”
流香柳眉一挑,眼里荡起丝促狭笑意:“好。”等凝宝的脚快要跨过门槛了,她却又说:“等等。”
凝宝诧异地回头。流香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根两寸长的竹管,将里头塞的火折子拔出一截,轻轻吹了下,看火折子燃着了,这才笑眯眯地道:“一寸七分——若是燃完了还不见你回来,往后你就不用伺候你家少爷了,来给我做贴身丫鬟吧。”
“贴身丫鬟”四个字她咬得格外重,显然不是说笑。凝宝头皮一乍,瞧那火折子已短了一些,不敢多说,出去就纵身从三楼一跃而下,脚刚沾地便飞也似直扑后院厨房。
看那火折子燃烧的速度,约模两盏茶的工夫,一寸七分就会烧尽。这么短的时间内要生火将一锅水烧沸根本不可能,但她不能不试试。
流香在某些事上直觉很强,一朝一夕或许瞒得过她,日子久了就难说了。一想到流香有可能发现“沅碧”的秘密,凝宝就不由得打冷战。
她的“不惯撒谎”,说起来,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流香。流香最恨人说谎,越是她看得上的人她越不能容忍。哪怕凝宝肚子饿了跟她说不饿,她都会视为欺骗,抓到一次整治一次,惩罚力道之重,愣是把凝宝以前做粗使丫鬟时染上的“打死也要硬撑”的毛病给治没了。
“又不是外人,你满嘴谎话想哄谁?”——这是流香的原话。七爷解释说那叫“爱之深责之切”,可“责”得太切了,谁吃得消啊?
要是叫流香晓得她敢公然在流香面前捣鬼,就算她不掉层皮,一把香香乐让她满街扭秧歌也够她哭了……凝宝一面哆嗦一面开动脑筋想办法。
大灶生火慢,就在院里挑个背风处生堆小火。大锅水沸慢,就拿煮粥的小锅盛小半锅水将就。晾衣杆被挪用来当架子,柴房里找来的麻绳一拉,中间加一根绳子把小锅的两只耳朵拴住,吊在火堆上烧。
凝宝抓个大蒲扇呼啦呼啦扇火,恨不得眨眼就能把水煮沸。一心一意要逃过易“主”的灾难,什么西津世子什么宝贝徒弟都给扔到脑后去了。
及至小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凝宝已是汗透衣背,比揍孟雪俊还累。估估时间快到了,从厨房碗柜里寻了个茶壶,小半罐茶叶全倒进去,把水一装,顾不得烫手,抱紧了就直接纵上屋顶,急急忙忙赶回去交差。
等她进了屋,火折子刚好燃尽。流香模模她搁到桌上的茶壶,笑了笑:“不错,动作挺快的。”
凝宝刚松了口气,正要告退。流香却又从怀里拿出根竹筒装的火折子,在她面前晃晃:“四寸——去,打盆水来,我要烫烫脚。”
不是吧!?凝宝一口气没上的来,差点厥过去。不及开口,见流香已把火折子吹着了,只得又往后院赶。
她跑来跑去忙个不停,九喜它们只当她在做游戏,兴奋得不得了。九喜拽得拴在后院西侧那棵桂花树上的铁链乱响,七喜八喜呦呦叫着撞马厩的围栏,都想过来跟她一起玩,把歇在后院东西厢房里的老板伙计都给闹起来了。
野兽凶猛,谁都不敢出来,点亮了灯,扒着门缝偷偷往外看。
凝宝无奈其何,把水烧上就赶忙过去安抚它们,软硬兼施又哄又吓。她只想着让它们快些安静下来,却不见二楼某处正对后院的窗户开了条缝,两双眼睛悄悄锁定了她,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奇怪……难道野兽也喜欢亲近美人?”乐平有些不解,“九喜脾气那么坏,昨儿我给它刷毛的时候只是稍微用力了一点,就被它咬了一口。沅碧姑娘那么用力拍它的脑瓜子,它居然不发飙?”
“美人?”瑞明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你的眼睛除了能看到美人之外,还能看到什么?”
他的口气不大对,乐平愣了一下,旋即便恍然大悟,拍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明白明白。在你眼里,师父之外的女子都算不上美人。”
瑞明眼角微微一抽:“哥,有时候我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哥。”
乐平不接这茬,嫌他占据了太多地方挡了视线,用力把他挤过去一点,笑道:“反正沅碧姑娘也入不了你的眼,你的眼睛就留着师父来的时候再用吧。”
瑞明气结,使劲把他挤到一旁去:“也不知道是谁言之凿凿地对阿宝说柳碧娘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完了见到流香姐就没了魂儿了。这会儿来了个沅碧姑娘,流香姐也不提了,一口一个沅碧姑娘……哥,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老这样以貌取人,仔细哪天就把小命送到那些个美人手里了。”
乐平脸一热,却不肯落了下风:“啧,那句话是这么解释的?不懂就别胡咧咧,让人听见了笑话你。”
“胡咧咧?”瑞明嗤笑,“你忘了早先这位沅碧姑娘在大街上做过什么吗?要不是你及时出手,只怕她现在不是蹲在华阳县的大牢里就是被全城通缉了。”
想到当时的情形,乐平犹如当头被浇了瓢冷水,热情稍减,嘴里却道:“人哪来十全十美的?就像师父,她对我们多好啊,可她不也有……也有那种时候么?”
祈火教中无情收割人命的魔神,见过一次就无法再忘记。也许那真的只是特例,但恐惧一旦留下,谁人可轻易抹去?
他仅仅是个凡人,再亲近再喜欢也做不到把发生过的事当做没发生过。在凝宝面前,他竭力让自己跟从前一样,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一切跟以前其实没什么区别,可到底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怕她再发狂,怕没人能再阻止她,怕……他唯一的弟弟会因此受伤,甚至死在她的刀下。
凝宝对他而言是很重要,却还没重要到胜过他的家人的地步。他一面说服自己要坚信凝宝不会一走了之丢下他们不管,期待孟雪俊能顺利让她能吃下朱玉果保她平安无事,一面又暗暗希望她不要再出现在他们身边,不要让瑞明陷入危险,不要让爷爷为难,不要将他记忆里她的那些好破坏殆尽。
乐平心里矛盾得很,话出口就后悔了,忘了之前是为了什么会提到那件事,只笨拙地为自己辩解,也为他的师父辩解着:“我不是说师父不好,我知道师父不会害我们,可是万一她又不记得了呢?我不是怕死,师父也不会随便杀人,可是、可是……”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瑞明瞥他一眼,轻轻拍了下他的肩,笑了:“是啊,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就连阿宝也有会让我们害怕的一面。可是不管阿宝变成什么样、做过什么事,她还是阿宝,是救了我和你,也救了整个南斗王府的人……不是么,哥哥?”
乐平愣住,半晌,他像是突然了悟了什么,不客气地照瑞明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你这小子,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瑞明吃疼皱眉,嘴角笑意却愈发浓。乐平瞪他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赶紧去睡吧,别耽搁我看美人了。”
瑞明忽然一肘拐得他弓下腰去,拿鼻子哼了一声,小声道:“你看归看,可别动歪心思,要是被阿宝晓得你见一个爱一个,腿都能给你打折了。”
他临睡前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乐平:“你留点神,要夸人就夸人,别老拿阿宝来做对比。尤其在这位沅碧姑娘面前,千万别说阿宝坏话,不然我可救不了你。”
“为什么啊?难道她跟师父的感情很好?”乐平诧异。想了想,美人也不看了,过去抓着他的肩膀一顿乱摇,忿忿道:“好小子,原来你背着我跟沅碧姑娘说过话了……不许睡!快起来给我说说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说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她有没有说师父吃没吃朱玉果,她……喂!再装死我就挠你痒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