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态度的前后反差之大，眼没瞎的都能看得出来。流香越看越窝火，这一路没少买东西。
她不许瑞明和乐平帮忙，就让凝宝全拎着，拎到后来，索性进布庄扯了十几尺便宜的土布，把东西全包上，让凝宝背着走。
蜜饯、糕饼、桂花油……十几公斤的东西对戴惯了锁龙箍的凝宝来说不值一提。可慢慢地，她背上的包袱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从后面看过去，只见一座小山高高隆起，人都看不到。最后连她的手都没空了，左手一袋四十斤的饴糖，右手一袋六十斤的粟米面，五条街走下来，帷帽也没必要戴了——她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谁能看清她长什么样儿？
孟雪俊像是看不到从她额上滴下的汗，悠闲地摇着扇子，把银票也交给乐平，让他跟在流香后头买单。自己则领着瑞明，一会儿去试试七弦琴，一会儿去看看棋具。
满意了就买，一买就是双份。琴，杉木的不要，独挑梧桐木的，一具足有三十斤重。棋，玉石的不要，偏选了罗湖石的，一套两盒棋子带个香榧木棋盘，三十斤有余。老板都是喜笑颜开要让伙计送货，孟雪俊却都是摇摇头，指指凝宝，让他们把东西包好，加到凝宝背上的那座小山上。
凝宝起初还乐滋滋笑得眼睛都没缝了，等把华阳县城里所有的铺子全逛了一遍，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光纸镇流香就买了二十块，凝宝背上的东西绝对已经超过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头抬不起来，没法瞪雪上加霜的孟雪俊，也没心思去理会旁人的眼光，从健步如飞到走三步停一次，只过了短短一个时辰。
乐平伸了几次手都被流香一记怒眼给瞪回去，心有不忍却又怕惹恼流香给凝宝添更多的麻烦，故意挡在凝宝前头，偷偷给瑞明打手势要他从凝宝背上把琴和器具给下了。
瑞明确想照着乐平的意思帮凝宝减负，却很是纳闷凝宝面对这般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欺负为什么不反抗。他想了又想，放慢步伐，小声道：“背不动就说，他们又不是老虎，你没必要硬撑。”
凝宝艰难地抬眼一瞥他，咽了口唾沫。她本想说“你不懂”，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出口时却成了：“多谢明少爷关心，奴婢背得动。”
颈上的血管都清晰地鼓出来了，她仍是咬牙不肯求援。
流香看得火冒，紧走几步赶上孟雪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孟雪俊莞尔：“姑姑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了。”
流香冷笑：“你一面帮着她在我面前弄鬼，回过头来又帮着我整治她，这样有意思？”
孟雪俊并不回答，指指前方的岔路口，淡淡一笑：“从左边走，半个时辰能到客栈，从右边走，要一个时辰——姑姑，咱们往哪边走啊？”
流香回头瞟眼每挪一步都像是就要倒下的凝宝，一咬牙：“右边。”
孟雪俊点点头，当真转向右边的小巷，还回头朗声道：“沅碧，快跟上。吃了那么多还走那么慢，你是怎么做事的？”
流香憋气得不行，猛地伸手一把将他扯回来：“走左边！”
孟雪俊也不恼，进了巷子才故作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坏了，我记错了，走左边才是得花一个时辰的……”
流香大怒：“你故意的！”也没见她怎么动作，当她的右手探出袖口时，暗青色的手套已戴上，食指与中指间三根细针漾出幽蓝色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孟雪俊不但不怕，还笑嘻嘻凑过去，针尖快要穿进他的衣服时，他忽然低声道：“既是心疼，又何必如此？她是人，不是狗，你们做什么非要逼她变成狗？”
流香一愣，皱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孟雪俊用扇子挡开她的手，脸上笑着，眼神却冷得很：“她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有错么？如果你觉得说谎的人就该受罚，那你为什么不算算你对她说过多少谎话，先罚完自己再去罚她？”
流香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是为她好。”
孟雪俊回头看看凝宝，嘴角牵起丝讥诮：“是啊，真好。”不等流香反驳，他又道：“大家都喜欢这么说，可是……我们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她必须做到？说一句‘我是为你好’，给她两巴掌再赏颗糖吃，她就会照你们的意思乖乖做狗？你们真是太小看她了。”
流香手一颤，广袖滑下将细针掩住，却又不甘地反问：“那你呢？你嘴上那么说，还不是拼命买东西往她身上压。”
孟雪俊笑而不答，扭头又冲凝宝叫道：“沅碧，利索点，再走一个时辰就到客栈了。”
一个时辰……凝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一软，终于趴下了。
纸镇撞破了桂花油瓶子，在青石板上爬出一道深色。拴麻袋口的绳子松了，粟米面扑了一地的黄。
瑞明和乐平慌手慌脚地拼命把压住她的东西往旁边扒，流香吓了一跳，也想过来帮忙，孟雪俊却一把拉住她，定定看了被压在小山底下的凝宝老半天，突然高声质问道：“沅碧，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先前那几碗汤粉都吃到狗肚子去了？”
凝宝本想就这么装死到底，听得一个“狗”字，火气猛地蹿上来，抬头望着那个帮凶，不管不顾地吼了一嗓子：“我不会办事，那你来试试？！”
反正不该说也说了，索性横到底好了！凝宝一念及此，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兄弟两个，爬起来把装饴糖的口袋一脚踢出丈许远，叉着腰继续吼：“有你们这么折腾人的吗？三四百斤的东西全压我一人身上，老板包送货你们还不让，你们当我是牛还是马啊？我这人就是光能吃不会办事，怎么地吧！不服气你们自己来背，姑娘我不奉陪了！”
她说完就撸袖子，那架势是孟雪俊敢驳一句，她就要动手了。
老虎发威了哦。瑞明别过脸去憋笑，孟雪俊用扇子挡着嘴咳了两声，亦是笑意难掩。
流香和乐平却被她的吼声给震懵了。一个暗道原来这孩子的脾气那么大啊，一个心说沅碧姑娘发火的样子怎么跟师父这么像呢，两个看着灰头土脸也依然气势骇人的凝宝，都愣愣说不出话来。
凝宝压根没往“伪装”被识破那上头想，气流香没来由就捉弄人，流香看过来，她就瞪回去，一扫往日唯唯诺诺遇见流香就没气性的样儿。
看她两个大眼瞪小眼瞪个没完没了，孟雪俊终是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对嘛，长嘴又不只是拿来吃饭的。为了不得罪人就把自己活活累死，不划算的。”
凝宝心底一震，似乎想通了什么，一下子却又理不清楚，只望着孟雪俊发愣。
孟雪俊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瞥眼低头不语的流香，笑嘻嘻地道：“沅碧，劳烦你多走几步去雇两辆马车来。这些东西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丢了可惜。”
不是商量的口气，可多了那“劳烦”二字，凝宝就生不起气来了。先前在气头上倒不觉得什么，此时见流香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有些不忍，鼓鼓嘴，把袖子放下，飞也似地出了巷子。
瑞明想追过去，孟雪俊却叫住他，敛了笑色，一反之前对他们的客气样儿，合起扇子来指指乐平：“你现在马上回客栈去，把九喜它们带到西城门外。有人问起的话，就说带它们出去遛遛……记得交代伙计好好照顾那两个孩子。”转过脸来又指指瑞明：“你留下来等沅碧，马车一到，出双倍价把两辆都买下来，带着她到东城门外等我们。”
乐平一愣，扯扯瑞明的袖子。瑞明略一思索，近前几步，低声问孟雪俊：“等多久？”
孟雪俊微微一笑，似是赞赏，将扇子递给他，轻声答道：“半个时辰后若是我和流香还没到，你就和沅碧去西城门外同你哥哥会合，沿大路直走，在第一个岔路口那儿下官道上山道……要是有官兵中途拦车，你们就带着沅碧弃车进林子，到了洪阳之后直接去官衙，将此扇交给娄桂明娄县令，切记切记。”
瑞明看他神情凝重，心头一紧，忙点头应下收好扇子。乐平却是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唱哪一出，不但杵着不动，还拉住瑞明低声询问，弄得孟雪俊直皱眉头。
实在不耐烦了，孟雪俊便绷起脸来：“你愿去就去，不愿去直说，自己磨蹭还要拉着别人，你以为这是在做游戏么？”瞥眼瑞明，又稍稍放缓了声气：“你们的年纪都不小了，轻重缓急该分得清的吧？等我们离开华阳县，路上你们想说多久都行。”
他招呼流香一声，两人快步离去。出了巷子往右走了一段路，流香才问他：“你先前不是当着那哥俩说要我护送他们回西津城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丢着不管是不是……”
孟雪俊斜她一眼，嘲弄地哼了一声，道：“你跟着七爷混了那么些年，到底还是改不了胡乱心软的毛病……拿个女奴生的娃儿就想拉我下水？夏侯云玮的算盘打得未免也太如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