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突然静下来,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温然肃反应过来是自己会错了意,暗暗叫糟。倘若孟雪俊决定同她坦诚相对,绝不可能会瞒下怀雅的死因。她挑在两个人都无力反抗的时候说这种话,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一声“悦然大小姐”露了底,惹得她起了杀意?
凝宝淡淡一瞥惊疑不定的孟雪俊,放下碗,从锦囊里拿出那个云翘玉坠,轻轻放到桌上:“我本只是觉得这坠子眼熟……上面的‘福寿绵延’四个字是我刻的。初学,刻得丑,糟蹋了他费心找来的一方好玉。呵,蒙他不弃,叫人打磨成云翘花的样子,又在花心里刻了‘悦雅’二字,镂了洞拿银链穿了送给我做生辰贺礼。”
原来如此……温然肃松了口气。孟雪俊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然后?”
凝宝微微一笑,缓缓道:“然后我六岁生辰的前夜,他阻我出府,我杀了他,让这坠子和他一起沉进了荷塘。”
那个夜晚,噩梦漫长。水花溅到她的脸上,冰冷中带着一丝血的腥味。
三个月后到达离昆岚山不远的平北镇,她才得知丧讯:永宁二年二月初五,帝之十二皇子病卒,二月十二,殡。
最后一丝希望被那寥寥数语砸个粉碎,她自此不语,生怕爹娘和杂耍团里那些对她热情亲切的叔叔伯伯得知实情,就会将她送回北宣交予爷爷处置,可谁晓得……
“然后?”
孟雪俊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像是已找不到别的言辞,他重复着那两个字,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悔恨的痕迹。
凝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依旧不紧不慢:“然后他一语成谶,流亡诸国的日子里我整天提心吊胆,夜夜噩梦缠身。然后我终于明白我确是个世所不容的怪物,离开北宣王府就不会再有人肯完完整整地接受我。”
温然肃上一刻还在为她淡然如闲话家常的语气而愤怒,下一秒却被那些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所震惊。
早先在山谷中听凝宝梦呓中提及蛇窟之事,他就已起了疑心。凝宝当初是不是真的明知封神蛊母子双蛊分离会酿成的恶果仍决意离去?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又是不是真的本性凶残到欲置十三皇子于死地?
而今谜底渐露端倪,他心中已非骇然可形容,扭头看向孟雪俊,简直难以置信。
会用那般恶毒可憎的话去吓唬一个未满六岁的孩子,已非少年轻狂可以解释。
夏侯家族培养家主继承人的手段他略知一二,但仅那一二已是常人所不能忍。世人只见北宣王夏侯临辉于人前的光鲜威风,可谁晓得在他承袭家主之位前,与之同辈又被挑选为家主继承人的那一批少年中死了疯了多少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这位主子竟然还火上浇油。若非凝宝当年成功逃离北宣王府,哪里还有命能活到今日?就算她命硬如铁,又怎可能如此刻般神智清醒地同他们说话?
因果循环,屡报不爽。倘当年是非的源头便是他的这位主子……为兄长复仇?荒唐!
孟雪俊感觉到他的不满,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手心里汗津津的,全是冷汗。
换做从前,他许还能振振有辞地说一句“我那是为你好”。而今,他却无言以对。
心慌得很,他有些怕。不是怕她会动手,而是……那一年她要离开的时候,也是这般平静。
平静地听完他的威胁诅咒,平静地告诉他“你死了就不能够了”,平静地拔刀刺进他的胸膛,头也不回地走掉。当初他拦不了她,现在……还有谁能让她留下?
凝宝似浑然不觉,说着说着,忽然一拍额头,竟是笑了:“哦,不对,怀雅哥哥说错了一点。我离开北宣王府的那六年里,追兵并没能让我的爹娘死无葬身之地。而我,我却因着不小心相信了他们,以为他们真的可以接受我这个怪物,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娘,结果……结果我被我娘推下断崖,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此言一出,两个男人都呆住。
孟雪俊忽然想起凝宝曾说那个神秘的八姨有可能就是她的娘亲,却在那之后再没听见她提起,甚至不见她表现出半点找寻之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凝宝轻轻摩挲着玉坠,嘴角牵起丝嘲弄的笑意,不知是在嘲笑轻信他人的自己,还是那个推她落崖后又在崖顶恸哭失声的女人。
“幸好那地方不高,底下树多,摔下去也死不了。过了两天,他们找到我了,问我什么我都只是摇头……”
“不知道,不记得,不想知道也不想记得……一个人待在崖底的那两天,我不断这么对自己说。慢慢地,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说来好笑,我什么都记得的时候,爹和娘什么都不让我做,拿走了我的雪岭刀,半夜不敢睡,哪怕连根竹签子都不让我碰。到我不记得了,他们就把刀还我了,让我学轻功举石锁,还请杂耍团的伯伯教我蹬大缸、走细绳、用竹哨指挥小黑跳舞……他们对我很好很好,好得就像真的一样,我也是真的相信了。”
“那几年,我们从源流走到雪蛟,从雪蛟走到霞举……最后又回到夏侯。那时候,很多人都在传北宣王要死了,我不信,可他们信。我不想回来,可他们要我回来。”
“丰乐的祭典很热闹,可惜刚开始没多久,官兵就来了。杂耍团的叔叔伯伯们说他们去引开追兵,让爹和娘带我走,然后……他们就把我一个人留在相思熏教坊的后巷里了。”
没有用“扔”或“丢”,毕竟她爹是亲口允诺过半年后来接她。至于之后是不得已失约也好,有意就此断了干系也罢,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
只可笑自己哄住了自己,真个儿当前事不曾发生,营造出个母慈父爱的梦境。若不是因着恐惧而强行埋葬的记忆被唤醒,她怕是到今天还会逢庙便求签,巴望着有一天能与他们再相聚……
或许这就是惩罚吧,逃离那个家的惩罚,杀掉那个人的惩罚。
凝宝苦笑。她本以为那些事需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说完,却原来多年苦楚,要说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而她,亦不像想象中那般愤懑怨怒,心里很平静,平静到麻木。
孟雪俊怔怔地看着她,温然肃则垂首无言。怕到需要逼迫自己去忘却,怕到扭曲自己的记忆去相信从未有过的美好……该是有多怕,一个女孩子在尚需爹娘抚爱的年纪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些事……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提过?”孟雪俊低声问。心里很乱,没来由地,就有种恨意悄悄探出头来,不知道是在恨她的隐瞒,还是在恨自己一无所察。
凝宝长出了口气,放下玉坠,抬头冲他淡淡一笑:“为什么要说?连亲爹娘都接受不了的怪物,难道陌生人会更容易接受?”
孟雪俊哑然,半晌,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说出来?”
凝宝抿口冷茶,沉默良久,不答反问:“我就快死了,对不对?”
孟雪俊下意识地瞟眼同样惊讶的温然肃,皱眉道:“胡扯!谁跟你说的?”
果然……凝宝眼神一黯,旋即却忍不住笑起来:“你又想骗人了,怀帧哥哥。”
孟雪俊一愣:“我没有……”
“你知道我在相思熏教坊才会和七爷一起来丰乐的吧?”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申辩,“七爷收留我,又教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是想让我自己想通了,然后回京都领罪,对不对?你要逼我离开,是因为不想让我回去,怕罪责太轻,他们责罚完了依旧会把我推上家主之位,怀雅哥哥的仇你就报不了了,对不对?”
她的问题连珠炮也似地扔出来,却非询问的口气,而是肯定:“你以前总是处处针对我,可自从三月里你到了南斗,态度就全变了……天香丸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妙药,而是用来压制封神蛊的,对不对?肖副总领那一箭上所淬之毒梦殇就是唤醒被百鸢草麻痹的子蛊的引子,对不对?你知道子蛊醒来后会发生什么,才会急急忙忙赶到昆岚山来找我……因为子蛊发狂致死太便宜我了,需得慢慢折磨我,亲眼看着我痛苦地死去,你才能满意,才能开心,对不对,怀帧哥哥?”
孟雪俊阖眼不语。他可以反驳,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她的执拗他清楚,她觉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任何解释她都不会接受。况且她的推测不全对,却也与真相相去不远。他确是这样想过:慢慢折磨她,让她为她当初所做的一切后悔,看她流泪看她痛苦,亲手替怀雅送她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孟雪俊忽然低声道:“成亲……是试探?”他的扇子从不肯让别人模到,要拿到玉坠,想来也只有这个办法。
“不,是接受——我接受你的惩罚,直到你满意为止。”凝宝站起来,声音温柔得古怪,“但我不后悔,杀了怀雅哥哥,我一点都不后悔。”
不后悔?孟雪俊变了脸色:“……你再说一次。”
“说多少都可以——我不后悔杀了他,如果再来一次,我仍然会杀了他。”凝宝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止是因为他把我关进蛇窟一天一夜,也不止是因为他说会毁了我和我爹娘……”
“不止?”孟雪俊气极反笑,不顾胸口剧痛,蓦地撑坐起来,“那你说他还做了什么让你恨到杀了他也不后悔的事?”
凝宝缓步行近,在床边坐下来,右手轻轻贴到他脸颊上,微笑:“你真的不明白么,怀帧哥哥?我们俩身上的封神蛊,是怀雅哥哥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