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旷野里突然静得出奇。
凝宝的笑容来不及褪去,就那么僵在脸上。这一回,不止是瑞明,连乐平都忍不住瞪温然肃了。
“你什么意思啊?”乐平忿忿地指责:“你见不得我师父高兴是吧?你没见她都消沉多少天了,你就不能让她乐呵会儿吗?”。
温然肃瞅瞅凝宝,有些不忍,想安慰她,月兑口而出的却是:“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
乐平登时大怒,跟只出笼的大獒一样呼啦就扑上去了!
有点存心欺负重伤员的意思,他一下子把温然肃压翻在地,根本不管温然肃是什么身份、能不能得罪,揪住温然肃的衣领,提起拳头就照着温然肃的头脸招呼,还抽冷子给了孟雪俊几脚。
孟雪俊就躺在离温然肃只有两三步的地方。他右胸被铁箭贯穿,缺医少药又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伤口到现在还结不了疤,连坐起来都困难,哪里有力气避让?
腰上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乐平几下,他竟是一声也不吭,翻身蜷得像只大虾,倒把后背亮给乐平——多挨几脚都行,只要乐平当场就能把温然肃给打死!
孟雪俊的心思,温然肃清楚得很。乐平的性子,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也大致了解了。他心念一转,索性不还手也不挣扎避让,就咬紧牙关任乐平打。
果然,还未等瑞明上前阻止,乐平就停了手。
“装死么?怎么不还手?”乐平揉着手,眉头拧得死紧,“你这算什么?认错?瞧不起人?”
温然肃抹抹嘴角的血,瞥眼犹在发愣的凝宝,苦笑:“你师父……悦然大小姐是我侍奉的第一位主子。”
这话说得巧妙。他不承认他有伤在身想打也打不过,而是念旧给老主人面子,就算他打得过他也不会还手。
乐平一领悟过来,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蹿到头顶。他冷笑一声,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温然肃两记耳光,扇完了起身朝温然肃的断腿上又补一脚,这才气哼哼地道:“这会儿你记性倒好起来了……你要杀她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她是你以前的主子?!”
他自己说得自己愈发光火,提脚又要朝温然肃的断腿上踢。瑞明赶忙拉住他,低声道:“别闹了,阿宝正烦着呢。”
乐平愣了一下,扭头看看凝宝,立马回原位盘腿坐好,抱手盯着温然肃和孟雪俊。
瑞明扶起温然肃,又帮孟雪俊掸掸披风上的灰,转身来瞧见乐平那副模样,眼角不由得微微一抽。他这哥哥可真是……怎么越来越像凝宝养的那几条富铭獒了呢?
旁边的喜字军团看热闹看得正高兴,想不到那么快就被瑞明给搅得散了场,甚是不满。
七喜被凝宝当山靠着,不敢乱动,八喜却是忍不住拿脑袋去拱乐平的背,意思让他继续打。九喜更是直接,绕过瑞明,嗒嗒嗒走到温然肃旁边,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举了前蹄就要照他的脑袋砸下去!
它那蹄子比铁软不了多少,蹄上两寸处又生了三排尖刺,就算温然肃能保住脑袋,身上被刺刮几下估计也受不了。
瑞明没防着九喜会在这当儿上来凑热闹,要拿竹哨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冲过去,抓住温然肃的腿使劲将他往后拖——
九喜的前蹄轻轻落地,它低吼一声,似乎嘲笑。瑞明不及回神,它已猛地调头将臀部对准孟雪俊,身子前倾,后蹄……
“九喜。”
是凝宝的声音,不愠不火,不高不低。
九喜一哆嗦,当即收势低头,小碎步跑回原来的位置,卧倒,望着她眨巴眼睛装无辜。
凝宝坐直身子,啪地拍了一下八喜的大脑袋,皱眉训斥:“你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八喜立马抱着脑袋趴倒,九喜随即闭眼装死。
被八喜拱了个嘴啃泥的乐平飞快地爬起来,照样盘腿坐好,偷觑眼凝宝的神色,登时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分搭在膝上,要多规矩就有多规矩。
全场死寂。
许久,孟雪俊长出了口气,苦笑:“不愧是你养的。”
他本是说的喜字军团,无意中却把乐平给骂了。
乐平眉头一皱,面现怒色。可反驳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凝宝突兀地笑了一声:“养?你太抬举我了,它们是看得起我才跟着我的。”
自打离开昆岚山,她极少在旁人面前这么跟孟雪俊说话。孟雪俊听着她的口气不大对劲,不敢再说,翻个身把披风扯来盖住头脸,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乐平乐得很,只差没鼓掌以示对凝宝的支持。温然肃望着凝宝出神,腿疼也忘了。
瑞明心头一紧,丢下温然肃,快步走过去。他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在看,到了凝宝面前便蹲下来,将她的双手笼到手里,仰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太累了,该好好歇歇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暖意从他的手心里传过来,透过她的皮肤,一点一点钻到心里去。不知名的小花在那刹那轻轻展开花瓣,凝宝想笑,鼻子却有点酸。
“我没事。”她亦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将什么弄坏般,“我爹还活着,我娘也还活着……他们没有不要我,这样就够了。”
是啊,这样就够了。爹曾经冷着脸掴得她嘴角流血、娘曾经把她从断崖上推下去、他们曾经处处提防着她……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不是故意失约,他们没有不要她。
他们还活着,她……她还有机会和他们重逢,还有机会找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开个杂货铺,一家人安安静静地生活。
以前,她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完成任务,怎么赚钱还债。现在,她有新的目标了——
“肖副总领,北江师傅就是我爹,对不对?”坊里只有一个坐木轮椅的人,也只有一个会在她出错的时候扇她耳光的人。这样的问题可谓多余,但她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温然肃如梦方醒,习惯性地瞥眼孟雪俊,看他蒙着头装睡,不由哂笑。
温然肃冲凝宝点点头,勉力用手撑地往她那边挪近些,压低声音道:“我送他到丰乐之后就奉命赶往南斗……”突然想到宗政云池夫妇被仇家截杀之事亦是鬼差组织的秘密,急忙刹住话头,转到夏侯楚狄身上去:“我虽不知为何他与你同在坊里六年却不认你,也听流香说过他教授你琴艺时经常掌掴你,但他在从京都前往丰乐的路上一直催我快行,那种急切是装不来的。”
也算是种安慰吧,纵是迟了些,还是希望她能明白。
凝宝粲然:“嗯,我知道。我爹性子急,但他没坏心的。他就是想我好,希望我什么都比别人强。我们还在北宣王府的时候,他让我练字,要是十个字里挑不出一个像样的,他急了就会打我……有几次打得狠的,那也是他问我我不问明缘由就去杀人是对还是错,我老是回答说听爷爷的话就没错,他急狠了才会动手的。”
这样的事,她说得风清云淡,旁人听来却觉苦楚。
不是不明白夏侯楚狄生怕女儿被养成个是非不分的冷血家主的心情。可在那样的情形下,当爹的不去开解女儿,反而用强硬的手段逼迫女儿明是非,难怪凝宝会想要忘记以前的事。
温然肃沉默良久,蓦地抬眼望着凝宝,低声道:“大小姐,之前的事,实在对不住。”
凝宝微愕,反应过来他是在为伏击她的事道歉,笑了笑,又敛容正色,轻道:“这话你不该跟我说,该跟瑞明说——你想杀我,那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牵扯无辜旁人,是大错。”
温然肃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对的,是我错了。”他伤了腿,跪不了,只能抱拳低头冲瑞明道:“温然肃鲁莽,险些铸成大错。不管明少爷如何责罚,温然肃当无二话。”
温然肃真心实意,瑞明也不好揪着不放,料想什么都不做就放过温然肃,乐平定是不愿意。他想了想,笑道:“那就罚你带着九喜它们隐居昆岚山吧。金鉴峰下的山谷是个不错的地方……下回我和阿宝去小住的时候,但愿已经换了新屋瓦新院门。不然屋顶漏着,院门只剩半扇在风里晃荡,实实不好看。”
温然肃回过神来,不由莞尔:“温然肃定当尽力。”
看他两个爽爽利利几句话就把事情给敲定了,凝宝愣了:“你们这是……”
瑞明笑着捏了下她的脸颊:“这般处置不好吗?山里的日子多苦啊,得自己砍柴自己狩猎,他舒服惯了,去了还不得磋磨死他?”
语气是调侃的,没有恶意。温然肃便也忍不住笑起来。四十好几的人了,刀口上舌忝血的日子也过够了。七爷说过,哪天孟雪俊不要他侍奉了,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只要他从此不再涉足鬼差组织的事,记得自己的誓言安分守己,没有人会为难他。
现在,是时候了。
留下来或许可以帮到凝宝,然而孟雪俊和凝宝……他不想亲眼看见这两个他曾用心看顾过的孩子反目成仇。
所以,走吧。
“我记得那年大小姐看着猫把十二皇子养的鸟儿吃了,背着人哭了好几回呢……大小姐说是要把这双角吊睛兽和黑熊放归山野,心里一定还是舍不得吧?”温然肃笑微微地道,“照明少爷的处置,往后您和明少爷到昆岚山来,不用漫山遍野地找,去那个山谷就能见到它们了。”
凝宝看看同样是笑意盈然的瑞明,心窝子暖得像是揣了个汤婆子。
这家伙心眼可真多啊,多得……让她有点感动呢。凝宝不觉弯了嘴角,用力一点头:“好,就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