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苑里的花草凋零大半,从元庆国花高价买来的金桂树受不了夏侯国那短暂的秋季、漫长的冬季,树叶已萎黄,叶间星星点点的小花犹在寒风中抖颤。
有须发尽白之垂暮老者身着紫檀色瑞兽暗纹锦衣,负手低头看着那只慢吞吞爬向荷塘旁的假山石的青灰色大龟,眼神柔和,嘴角还蕴了些许笑意。
冷风卷着枯叶从他脚旁滑过,他瞥一眼,笑意更深,冲那只大龟低声道:“瓜瓜啊,安心睡吧。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等你睡醒了,说不定你的主人就回来了。”
那三尺来长的大龟似有灵性,闻言停步,扭过头来看看他,又继续朝假山石间的洞穴爬去。
直到它整个没入那黑漆漆的洞里,老者才拢拢衣襟,转身朝院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停下,捂了嘴,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尊上身体不适,怎地还到这冷清地方来吹风呢?”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从院门处传来,隐含笑意。
老者勉强止住了咳嗽,抬头循声望去,瞧见倚在门旁的那个清俊的中年男子,愕然驻留脸上片刻,浑浊的眼中便似注进了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要说什么,却又迟疑一下,低低唤了一声“七爷”。紧走两步,一撩衣摆就要跪下去。
七爷忙上前扶住他,笑道:“尊上莫要吓煞我这小民。”
老者微赧:“七爷才莫要折煞老朽。”
七爷看他病容难掩,不免露了些许忧色,旋即却又淡淡一笑:“咱们有六年没见了吧……沏壶好茶,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好好聊聊?”
老者颌首称是,恭顺拘谨,全然看不出他就是当今夏侯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宣王夏侯临辉。
风冷刺骨,夏侯临辉刚歇了那么一会儿又咳起来。七爷环顾四下,不见婢女护卫,而偏厅离此只几步之遥,便扶着夏侯临辉进去。
这偏厅不似正厅般陈设华美,除了茶桌、罗汉床和几把椅子,就只有正对门靠墙搁来挡住后窗的一溜鹤舞屏风。窗户纸该是新换的,屋里还隐隐残留着糨糊的气味。因着用了三层细棉纸,关上厅门,厅内便显得有些暗。
七爷不以为意,进来发觉屋里热烘烘的,与外头天差地别,伸手一模墙壁,不由得笑了:“此处久无人住,冬日也照样以火道供暖?”
夏侯临辉退开两步,微躬身,伸出右手朝七爷摆了个请的姿势,口中低道:“羽儿畏寒。”
七爷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没说话。
罗汉床中央的镂花小几上放着一碟燕尾酥,一碟红鲤饼,旁边的托盘里则有两副盖碗,一把紫砂陶壶。床旁搁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的长嘴铜壶里咕嘟作响,乳白的水汽从壶嘴里不断喷出,显然这水已烧了许久。
夏侯临辉将托盘拿到罗汉床对面的圆桌上,就想去提炉上的铜壶。七爷忙一手拦住他,一手提起铜壶,笑道:“没旁人,身份规矩什么的就暂且丢开吧。”
夏侯临辉犹豫半晌,待得茶香满屋,七爷也上罗汉床去歪着了,他才勉强在床沿上坐下。
七爷也不多劝,拿出随身携带的烟盒,拈了烟丝填进烟嘴里,取了火折子点燃了,一口茶一口烟,悠闲至极。
夏侯临辉偷眼觑他不知多少回,渐渐便露了焦急之色。他却权当没看见,偶尔发问,问的也不过是北宣今年的秋收、钜河改道之类的事,仿佛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就是为了来这里问这些的。
夏侯临辉坐立难安,偏又不肯先开口,急起来便咳个不住,眼见着一壶茶消了大半,七爷放下烟杆,推开盖碗,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往床上一倒,似乎就要睡着了。
夏侯临辉到底是忍不住了,急急站起来,本是想跪的,忽然记起他素来不喜旁人下跪,只得抱拳一揖:“七爷,狄儿和羽儿……”
“哦哟”七爷忽然怪声怪调地叫了一声,爬坐起来,眼儿一眯,似笑非笑:“难得啊,我还以为你又要如当年那般硬气到底呢。”
夏侯临辉眼神一黯,不吭气了。
七爷重新拿起烟杆,填烟丝,点燃,深吸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这趟我去京都,季平来找过我,说是认错……呵,他还是老样子,不见棺材不知悔,都快二十年了,仍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别人全是傻瓜……小怀然真真像绝了他,不愧是亲父子。”
他语气淡淡,夏侯临辉却从中听出些杀意,背脊一僵,低头望着鞋尖,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屋里暖和得很,他的手心却在冒冷汗,湿湿凉凉。
七爷却不再说下去,将烟灰叩在托盘里,睫羽轻动,目光闪烁:“约定之期快到了,等阿宝回来,你打算如何做?”
夏侯临辉悄悄在衣上蹭掉手心里的汗,斟酌再三,方道:“七爷若肯让她回来,依约定,出族或是承袭家主之位都由得她。”
“若我不肯呢?”七爷眯缝着眼睛,现了怒色,“你就会像当年帮季平一样,帮着小怀然给我扣顶蛮夷的帽子,然后派重兵剿‘匪’?”
那个“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夏侯临辉顿时冷汗涔涔,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七爷也不叫夏侯临辉起来,自持了烟杆吞云吐雾,那一瞬的怒色仿佛从来没在他脸上出现过。
盏茶工夫后,他长出一口气,神情淡然,语调依旧不紧不慢:“你于别的事上有限,挑儿子的眼光倒是不错。且不论楚文、楚翔都是老实孩子,就是楚狄,他落到那般境地,还时常在我跟前说你的好话,你该知足了。”顿一下,又道:“你应当明白,六年前我会告诉你和季平我是谁,就不怕你们会胡闹。还是那句老话,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但,不要忘了,我能让座上之人换一次,就能换第二次、第三次……”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夏侯临辉定会嘲笑他狂妄。但这个人的手段,夏侯临辉亲自领教过。他匍匐于地,瑟瑟发抖,连咳嗽也强抑住,大气都不敢出。
七爷轻轻阖上眼,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须臾,嘴角微弯,牵起丝意义不明的笑意:“你心里也很清楚吧,夏侯家族早不该有什么本家外家之分了。如今还顶着虚名撑着那个空壳子,死抓着祖训规矩不放,自恃高祖后人的,全是外姓人……包括季维、季平,包括怀然,也包括你,蒋临辉。若非你爹蒋阁老接受赐姓,你大约到现在还姓蒋,即使入朝为官,也顶多能做到从三品,不是吗?”。
夏侯临辉的脸唰地白了,他知道这个男人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他无法阻止,也不敢阻止。
“我一直都很纳闷,季平说楚狄和纹锦乃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妹,犯禁私通,罪该万死,你们竟无一人质疑,还帮着他折磨那两个孩子,甚至连他们的女儿阿宝也不放过……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楚狄的爷爷确是夏侯本家的族老不假,可纹锦却是已故的魏明然魏大将军的亲闺女,因着家道中落被皇家收养,他们算是哪门子的堂兄妹?你们原本同是外姓族人,只不过换了个姓氏,哪里就有了血缘关系了?嗯?你来给我讲讲,蒋临辉?”
夏侯临辉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天子有令,老臣不敢不遵。”
沉水木烟杆重重敲在托盘上,极清脆的一声响,惊得他险些跳起来。
七爷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缓了神色,下床来将他扶起,淡道:“寻棵大树庇护后辈是好事,但看见树心已经被蛀空了,就该及早抽身,免得树倒了,连后辈也遭殃……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是少费些神,安生将养,等楚狄一家回来了,也好享享天伦。”
见夏侯临辉咬紧了牙不出声,七爷又道:“莫要瞧着宗政老爷子不肯接受赐姓就处处针对他。若换了你,你肯把北宣兵权交给一个不知民情,政事全由旁人打理,耳朵只听得进去赞颂之辞的皇上么?”
夏侯临辉别过脸去。七爷笑了笑:“哦,我竟忘了,那个替他打理政事的不是旁人,正是你……这样好了,我换种问法吧。”
他说着便凑到夏侯临辉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那你肯不肯将兵权交给一个也许很快就会召你进京,对你说……‘朕和羽儿又不是真的表兄妹,说朕迎她为后就是犯禁,那不是胡扯么?总之朕心意已定,约定之期一到,她不为家主便为后,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他学怀然的语气学得极像,夏侯临辉犹如大冬天里被冷水浇了个透,蓦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何止。你以为季平煞费苦心地瞒着怀然悄悄入京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七爷哂笑,“他又是磕头又是扇自己嘴巴子,我还道他是真心悔过了。哪晓得他脸上红印还没褪呢,就求我把阿宝许给怀然……这位太上皇说了,从前是他犯糊涂,对楚狄夫妻做出那样的事,又指定阿宝为下任家主,终生不得嫁娶。而今他想明白了,若我不娶妻生子,阿宝也许就是高祖唯一的后人了。强者之血不能断绝,他家怀然天资聪颖……”
未等他说完,夏侯临辉已一掌拍得小几上壶倒茶倾:“他混蛋”
他年近七旬,还是头一遭当着旁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言,可见心中愤怒已是无可遏制。
“我是没有子嗣,我的六个儿子确实都是从别人家抱来的,可我一直都把他们当我的亲儿子看待。当初若不是他在狄儿身上下了百鸠蛊,我怎会让羽儿在宫中出生?当初若不是他以文儿、翔儿的性命相挟,我怎会应下让羽儿做下任家主之事,亲手去折磨她的爹爹?当初、当初……”他气急攻心,话至一半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七爷一面给他拍背顺气,一面觑着门那边,微露笑意。
夏侯临辉好容易止住了咳,也不接着前面的话说下去,竟伸手将七爷推开,抬头不知望着何处,眼神狠厉,口气亦冷至极点:“你不必再惺惺作态。六年前你能阻拦却不阻拦,而今来说这些话,无非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你放心,就算你袖手旁观,就算我这把老骨头会被百鸠蛊啃光,他既欺人太甚,我便少不得重拾刀斧披挂上阵,让他父子两个好好瞧瞧我北宣王可是任人捏弄的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