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嗖嗖直往后领里灌,凝宝有点后悔离开王府前没有回屋拿件大氅。
已是戌时二刻,路过楠鸣街时,那家卖油炸蟹粉丸子的铺子居然还没打烊。两个伙计坐在近门的那张桌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他们年轻的脸,生气勃勃,虽是不认识的人,凝宝却觉着有些亲切。
买些过去给瑞明做夜宵吧。她掂掂随身锦囊,还好上次买丸子时找补的那几钱散碎银子不曾换地方,多买点,让钟明也尝尝。
因着天气冷,又是外带,伙计给她多包了两层牛皮纸隔油保温,她便难得地大方了一回,一钱银子递出去没要找补。
但她还是怕风大冷得快,顾不上管旁人的眼光,出门便提气疾掠,鬼影一样穿街过巷,快到地方了才放慢脚步,凝神细听。
那一片宅院内外皆是静悄悄的,别说是巡逻队的脚步声,连后巷守卫的呼吸声也听不到……
不好出事了
凝宝扔掉纸包一纵跃上墙头,东西厢房每间屋子的窗户都透出光亮,但……
没有人在这里已经空了
凝宝冲进瑞明住的那间屋子里,石臼里的药材还未捣碎,石杵静静躺在桌上,旁边半杯残茶犹有余温。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血迹……瑞明是故意支开她,跟着革宿派的人走了?
凝宝重重皱眉,高声叫钟明。连着叫了四五声都不见那个男人出现,她不免有些心慌。
屋里屋外兜了一圈,最后还是只能回到这间屋子里来。她将里间外间都找遍,也没找见他们留下的只字片语,心慌就变成了疑惑。
凭钟明的身手,要拿住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事出突然,他也决计不会连点线索也不留给她……线索……线索……房梁上
凝宝眼睛一亮,跃上屋梁,她临走时将雪岭刀留在了那死角里,如今刀下面多出个纸包,还有张纸条。
“识破、勿急、豹场见?”凝宝轻声念出纸条上那几个字,不禁皱眉。
不是瑞明的字迹,想来是钟明匆忙间草草而就。勿急和豹场见不用多想她也晓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识破”二字让她有点想不通。
有识破就必然有谎言,可那四个老头和瑞明彼此欺瞒,那么究竟是谁识破了谁,又是哪一个谎言被识破了呢?
凝宝将刀和纸包放在桌上,坐下来认真思考。钟明有时间给她留字条,说明他没被革宿派的人发现。有他在,她不必担心革宿派的人会对瑞明不利。
凝宝将昨晚和今天的事仔细回想一遍,仍是找不到头绪。她望着石臼出了会儿神,突然冷哼一声,干脆不想了,刀别到腰间,纸包揣进怀里,翻墙出去,直奔城西。
既然是豹场见,那她就去豹场等着他们出现好了。可要是这回也是瑞明的主意……哼哼,那就不是他挨个几拳就能了结得了的了
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西津城城东百鸣巷内某杂货铺后院的东厢房里,被封了穴道木杵杵躺在床上的瑞明忽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激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林立。
怎么回事这是,这种跟那晚看见凝宝举着巴掌狞笑的感觉……瑞明缩了缩脖子,随即转动眼珠厌恶地一瞥对面桌旁眉飞色舞喋喋不休的郑长老和耿长老,心道这两人该不会是打算就这么得意洋洋地唠叨到明天晚上吧?
不就是鬼差组织里的内鬼报信说凝宝一天一夜未归,他们由此识破了他并非真心相助么?就这也值得高兴成这样,居然还想诱捕七爷……啧啧,什么叫自不量力自寻死路,他总算是见识了。
瑞明在心里讥笑一回,继续望床顶当他们是苍蝇。
凝宝到了那边发现人去宅空,一定又会大发脾气。他一想到这个就头疼,却只能寄望于钟明……
唉,但愿那只忠犬还在老地方望风,肯开金口帮他解释一二,免得明晚凝宝打进豹场,不理旁人,先给他一顿胖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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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时,风云突变,一阵雨夹雪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气温陡然降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打得西津城的人们措手不及。
落脚在西津王府里的那群江湖人士虽多是内力深厚寒暑不侵的人物,但这般毫无预兆的急速降温,还是弄翻了好几个人……桂大姐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要被遣送到北宣的医癫刘成万终于有借口留下来了,不知有多开心。
治几个感染风寒的人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大笔一挥,一张方子就搞定。接下来的时间他便在府里大摇大摆晃来晃去,吃点东西喝会儿茶,要不就揪个人来下两盘棋,欢欢喜喜地等着夜幕降临。
甄班主却没他那份好心情。老搭档倒下了不说,带来的三十二人里也有十七个中招的。连他的副手小付和那个平时瞧着精精神神的爱穿红衣的小丫头也蔫不拉几地捂着被子发汗去了。
算上他,鬼差组织这一次派出的人手能去斗狮会的现在只剩下十六个人了。光凭十六个人想控制住局面,要防着居心叵测的革宿派作乱,还要防着那几个当惯了墙头草的帮派临阵反戈……唉,真是力不从心啊。
亲自煎了药给桂大姐送去,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可到了下午也不见好转,他就忍不住叹气了:“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算不过老天爷。若是、若是这回真出了岔子,咱们可怎么跟七爷交代啊……”
桂大姐也是一脸忧色,不住地唉声叹气。
花之云进来瞧见他两个的愁苦样儿,眯了眯眼睛,眼中有异色转瞬即逝,嘴角微勾,牵起讥诮一丝。甄班主闻声转头看向他时,他又复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抱手往门框上一倚,笑道:“你两个这是做什么呢?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值得愁成这样么?”
纵然知道他与七爷的交情匪浅,甄班主也不敢对他诉苦。倒是他自己异常热心地帮他们出主意:“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啊?你们想想,王爷世子得有人看着,宗政家的那个小子我们不能带过去,现在叶阳家的那个丫头也病倒了,就算没这档子事,咱们还不是要挑些人留守照顾他们?如今桂姐既是去不了,刚好可以留在府中主事。有桂姐在,我们也能安安心心地去看革宿的老头子们耍把戏不是?”
桂姐被他逗得笑起来,甄班主却仍是愁眉不展。花之云过去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再说了,我和七爷是什么交情?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这儿人手不够我那儿不还有一堆活蹦乱跳的闲人么?”
甄班主却摇头道:“你莫要宽我的心了。你这趟带来的人里就八个会武的,我们两家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五个人。届时若是动上手,掘金派和长水帮之流肯定要作壁上观,留良派和春山门的主事素来怕事,只怕比谁都逃得快,至于其他那些帮派……哼,他们不浑水模鱼私斗闹事就算我们运气了。这几日相处下来,难道你这等聪明人还瞧不出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吗?”。
花之云扭头瞥眼桂大姐,只见她阖目倚着床柱,似乎精神不济说不得话了,唇畔却隐有笑意。
花之云眼神一冷,口中却笑道:“老甄啊老甄,你就喜欢给我装糊涂。我难道不曾告诉过你,我让云冉领着帮里的弟兄迟我五天再出发?今早上天不亮他们就到城门口了,是我让小光叫他们直接去豹场附近等着……”
他话没说完,甄班主并桂大姐就差点跳起来了。“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花之云瞅瞅又惊又喜的甄班主,又看看面露惶急的桂大姐,于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做出副诧异的神气:“诶,你们没听说过云冉的名字么?顾云冉啊,就是开山手顾老爷子的老儿子,我拐来做我们青衣帮副帮主的那个嘛。”
甄班主还未开口,桂大姐已是按捺不住:“嗐,谁问你这个啊你说你让他带人过来,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她语速又急又快,口气冲得很,不像欢喜倒像是恼怒。甄班主听着不对劲,愕然地瞟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花之云却似浑然不觉她的态度有异,笑眯眯地道:“肯定是全来了嘛——我们帮那百来号人个个跟我一样爱凑热闹,革宿派十五年才办一次斗狮会,我总不好说让这个来不许那个来吧?”
青衣帮倾巢而出,那就是说……花之云手下的“佛”、“圣”、“妖”、“冥”四悍将全到齐了?
桂大姐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甄班主却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这个人我担心,你早说嘛嗐,你……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中大石落地,他实在高兴,顾不得多说,撂下句“我去让他们准备准备”便匆匆出门去。
桂大姐缓过劲儿来,见花之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心神一凛,忙挤出点笑来:“那就劳烦花帮主多费心了。”
花之云扬扬眉,将搭在胸前的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身出去,到门口忽然回头,眼儿弯弯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狐狸:“不烦不烦,有好戏看我怎么会烦呢?”
桂大姐一愣,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脸上笑意蓦地敛尽,眸中若凝了冰雪,眼神冷得吓人。
虚掩的侧窗忽然被推开了,翻窗而入的是个穿着艳红对襟大褂的小丫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拔步床旁,小心翼翼地问道:“桂姐,现在怎么办?”
桂大姐冷笑一声,将压在枕头下的一块黑漆漆的令牌取出来递给她:“你先到南城门外替我盯着叶阳恭成。等这边人走得差不多了,我让人把城门的守卫替了,你再带他来见我。”
小丫头应了一声,将令牌揣好却不走,试探地道:“桂姐,此事了结之后,你真的要把那些金子送到京都去吗?那么多金子才换个贵妃做,也忒不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