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是种奇怪的东西,它的形成或许要累积许多伤痛,然而只要时机对了,解开它便可能仅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凝宝轻轻从瑞明怀里挣出来,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浅浅一笑,恬淡美丽,若静静绽放的栀子花。
“你说得对,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俩联手还解决不了的。”她轻声说道,语气里透出满足、安心,还有一丝不可动摇的坚定,“所以,我不逃了。”
不再是孤身作战,不必再独自饮泣,所以,我不逃了,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凝宝拄着金双蟒玄铁杖绕过怔忡的心上人慢慢走到大帐中央,扫视众人一回,方淡淡启口:“夏侯霖羽,北宣王的嫡长孙女,元凤末年生人,十五年前便被太上皇亲定为继承夏侯家族家主之位的唯一人选,得字‘悦然’……这些事,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
此话一出,如叶阳恭成和花之云这等知情人俱是大吃一惊,那群的江湖汉子则多是满心疑惑,弄不清凝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手刚从剑柄上撤走的青灰劲装男子定定地望着凝宝,眼神古怪,那个先前险些丧命在凝宝刀下的挑衅者却仅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宝师傅此言何意?那位大小姐突发急病卧床不起到现在也有十四年了吧?北宣王虽是着紧她,那人也没下旨改立他人为夏侯家族下任家主的继承人,但她多年来足不出户,王府内又高手如云,就算宝师傅觉得她是合适人选,我们也没办法从北宣王眼皮子底下把她弄出来吧?”
这个人经那一吓,表面上顺服许多,其实每次开口都在给凝宝下绊子,凝宝再迟钝也不可能看不出来。可她现下已无本事再来一刀,又不肯让瑞明的努力付诸东流,心中有气也只能忍下。
她看看已坐回椅上的瑞明,得他鼓励笑容,鼓起勇气将那往事一一道来——
“十四年前她没有成为夏侯家族家主的原因,不是突发急病,而是被爹娘趁夜带离北宣王府。她与爹娘随杂耍班子漂泊异国六年,直到北宣王病重的消息连雪蛟国的人都听说了,她才和爹娘匆匆赶回夏侯。谁承想那就是个引他们归国的圈套,早有人埋伏在四方县丰乐镇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她的爹娘情急之下与她定下半年之约,让她藏身丰乐,自己却行往他处引开追兵,她一等……就是八年。”
“凭着一身力气她栖身教坊做了粗使丫鬟,两年后教坊易主,她便成了七爷手下的一名驯教师,习得一身本领,专替人驯劣儿教顽女,积德积福以求爹娘无恙,终有一日还能与爹娘团聚……”
“她没想到的是,六年安生并非是她时来运转,她早被皇家视作了囊中物,一直都是。而她始终打听不到下落的爹娘,一个以自废双腿发下终生不与她相认的毒誓换来她九年的自由,一个早在分别后不久就被西津王当成礼物送到祈火教教主金览手中受尽折辱……”
一直以来小心藏住的委屈辛酸突然间一股脑地涌上来,凝宝却硬是咬牙忍住。她瞥眼那群呆若木鸡的江湖汉子,舌忝了舌忝干干的嘴唇,勉强挤出点笑来,眼中悲伤未褪,语气里却透出种坚毅:“我已非鬼门中人,如今我爹娘人在何处唯有七爷知道……明年五月,九年之期届满,无论我回不回京,一战难免。”
话到此,她便不再说下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与皇家有仇,决然不会屈服顺从任今上摆布,是以一战难免。她迟早要与今上正面交手,多个罪名少个罪名于她无碍。
她是太上皇亲定的唯一家主继承人,而今北宣王年迈多病,只要她愿意,无家主之名她亦可行使家主之权。世人皆知夏侯家族的家主听命于天子,事事为天子谋,纵然她所为与天子之意相悖,世人因着“夏侯霖羽”四个字也会认为这是天子首肯之举。而赈济百姓乃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今上再恼火也找不到理由杀个为他博善名的人,更不用说出兵了……
还真是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呢
江湖汉子们面面相觑,心中天人交战,矛盾不已。
这位新驭天明显是非她不娶了,看得出她也很听他的话。要是事情顺利,她成了能与朝廷抗衡又不会被扣上反叛罪名的人,肯定不会干过河拆桥那等事,他们也就有了个比七爷还硬实的靠山。
可是,有利可图也得站对了队才有命享受不是?就算他们相信这个刀比嘴快的小丫头就是北宣王的嫡长孙女夏侯霖羽,她离开北宣王府十四年,现在七爷没了,她自己又说她已不是鬼门的人,一旦今上撕破脸皮跟她动真格儿的,南斗王不会为了孙子出兵,难道还能为了孙子未过门的媳妇儿出兵?北宣王素来对天子言听计从,又怎会为了个孙女跟皇家翻脸?
别到时候弄个月复背受敌,把老本都赔光
江湖汉子们想拒绝又怕挨刀子,于是都不表态,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就全看着那个挑衅者了——他不是爱跟凝宝找茬么,那这大好机会就让给他了。
那人像是瞧不出他们的心思,还得意地笑笑,挺挺胸脯,当真二楞子似的去做出头鸟去了:“宝师傅,请恕在下冒昧……这些事鬼门的人都知道?”
凝宝是一见他开口就觉得喉咙里跟扎了鱼刺般难受,却又不得不回答:“七爷知道。”
那人扬扬眉,又问:“那敢问宝师傅,照宝师傅这么说,七爷就是今上派来监视你的人,对吧?你改名换姓十多年不回王府,该是不愿意继承家主之位才对,如今七爷不在了,你大可再换个名字找个好地方过过安生日子,今上也未必能找到你,可你却……嘿嘿,在下鲁钝,还望宝师傅不惜赐教。”
“您”变成了“你”,夹枪带棍,含沙射影,显是在暗示她不懂感恩反诬七爷居心叵测。
凝宝料到此人会千方百计刁难她,却没料到他会将矛头直接对准她刻意瞒下的那些秘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帐内顿时又起窃窃私语之声,那人更是得意,笑道:“若是宝师傅不便回答,在下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这赈济百姓之事……”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个方脸蒜鼻的中年汉子干咳一声,起身说道:“这位掘金派的朋友想来是刚入派没多久的,不清楚鬼门的事也不奇怪。鬼门其实就是民间传说的那个直接听命于天子的鬼差组织,他们逢大事才出动,平时跟咱们江湖人也无甚区别……这也就是七爷虽为驭天,鬼门却未列入七帮十派三十二门的原因。宝师傅所说若全部属实,以她的身份,今上会出动鬼差组织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那中年汉子顿一下,扫眼四座诸人,又道:“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避过追捕,到头来却发现监视者就在身边,这种事换了谁,谁都不会觉得高兴吧?何况退一步来说,人死债消,就算宝师傅愿意告知其中纠葛,孰是孰非也轮不到咱们来评断。所以这位朋友要问便问些别的,用不着拿那种话来堵人。”
大约这中年汉子在江湖中也是个颇有名望之人,一席话说得众江湖汉子连连点头,那人胀红了脸却不敢与之争辩。
这一出实出瑞明等人所料,然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中年汉子似是不屑那挑衅者所为,见他又有开口为难凝宝的趋势,干脆离座大步走将过来,沉声道:“宝师傅请恕在下无礼,且借你手中杖一观。”
凝宝愣了一下便把金双蟒玄铁杖递过去,那中年汉子将杖横过来掂了掂,又仔细验看那两条盘于杖上的金蟒。见那双并排紧贴的蟒首额上一刻“矩”一刻“疆”,他目光微凝,沉吟数秒,退后一步,躬身将杖双手奉到凝宝面前,毕恭毕敬,弄得凝宝有些不知所措。
待得凝宝接过杖去,他方直起腰来环视周遭,正色道:“旁的在下不敢打包票,但北宣王与宝师傅的关系,在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一群人全呆住,那挑衅者回过神来便嗤笑一声,道:“怎么,难不成那杖上还刻着宝师傅的身世?”
中年汉子斜那人一眼,毫不掩饰鄙夷之意,却并不接话。他侧身望着凝宝,善意地笑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原籍北宣,家父曾在北宣清平县做过几年县丞,后调职东明,受铸器使安之落案牵连,辞官携家人迁来西津……家父在北宣为官时,北宣王因治理矩河之事在清平县待过半年,就下榻在在下家中。家父对北宣王很是敬重,以此事为傲,至今还时常提起,这柄双金蟒杖的来历在下便是从家父口中得知的——我夏侯国只有一柄同刻有‘矩’与‘疆’的双金蟒杖,乃是光宁先帝爷下旨所铸。光宁先帝爷将此杖赐予前代北宣王,令其在北宣王位交替时传给下一任北宣王,除了以此彰显北宣王之权高于其他三王之外,更有警醒坐上北宣王位之人不可忘记治理矩河与镇守北疆二事方为其最大责任之意。”
瞅瞅那目瞪口呆的一群人,他微微一笑,望定凝宝,一字一句地道:“宝师傅,此杖惟北宣王可执,在位一日,杖不离身。也就是说,即使现下尚未见公榜昭示,但您得执此杖,便为北宣之王……王爷,这一回就算有别有用心之人想撺掇您避世不出,别说朝廷不会答应,就是我和那北宣数万百姓也绝不会答应”
此言无异晴天霹雳,凝宝顿时如遭雷殛,脑中空白一片。
直到众人议定散伙各司其职去了,她被瑞明抱上车送回西津王府,到了屋里又对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酒菜呆坐了半晌,她才突然长吁了口气。
勉强缓过劲儿来,她瞅瞅对面笑吟吟拄腮望着她的瑞明,又瞅瞅横在腿上的那柄金双蟒玄铁杖,鼻子眉毛便止不住全往一处凑,小脸儿苦得快要滴下水来:“怎么办,我又被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