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看着对面那个以往强悍得让人头疼的女子愁眉苦脸哀叹不已，他忍了又忍，却终是忍不住笑了。
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就是那么奇怪，再要好再亲近仍会有隔阂存在，纵是信任对方亦不敢纵容自己安心依赖。可一旦两个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尤其是将他们牢牢拴在一起，令他们不得不忧戚与共生死相依的秘密，最后的心防便会不攻自破，使得他们亲密远胜往昔。
譬如此刻……
这丫头一定没发现她这是在撒娇吧？真难得啊，她居然没自己私下决定怎么做，而是向他求助呢。
“没办法啊，谁让您运气那么好呢，王爷？”瑞明笑眯眯地调侃她。眼见得她脸一沉就要炸毛，他还把边上的那碟清炒菜心往她那边推推：“来来来，吃点清淡的压压火，千万别把王杖当麻花扭了。”
凝宝没好气地甩个白眼给他，想笑又拼命忍住了。她把金双蟒杖丢到旁边的椅子上，起身来一手按着桌沿一手握了筷子，恶狠狠地从中央的大盘子里把整只油黄烤鸡叉走，还挑衅地冲他哼了一声。
瑞明却像是没看见，还好心地指指空盘子，建议：“王爷，连盘子一块儿拿走吧，这鸡壮实着呢，您那小碗能装下它两条腿儿就不错了。”
他说得好生正经，凝宝瞪他一眼，又看看那只肥嘟嘟的烤鸡，终是绷不住露了笑模样。她把烤鸡扔回盘子里，丢开油乎乎的筷子，舀了半碗白萝卜牛骨汤，边吸溜边拿眼瞅他：“你不生我气了？”
瑞明没吱声，吃下去一碗饭才慢条斯理地搁了筷子，瞟她一眼，：“食不语，你说的。”
眼巴巴等答案的凝宝被这话噎得直瞪眼，偏又找不到说辞反驳他，只得埋头跟饭菜较劲。
待得她两个汤足饭饱，府里的下人进来撤走了碗碟，又端来消食的酽茶。凝宝喝了两口又忍不住偷眼觑他：“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瑞明但笑不语，把茶壶茶盏都拿到里屋去，往罗汉床上一坐，将棋盘上的棋子分拣入棋篓，扭头冲满心疑惑的凝宝笑道：“来，咱俩来一局。”
凝宝迟迟得不到答案，一颗心已是七上八下。她有意要讨瑞明欢喜，打定主意任他差遣好叫他忘了昨日的不快，可一听他说要她陪他下棋，她的决心立马就长翅膀飞得没影了。
“不能换别的吗？”。她苦着脸讨价还价，“这个没意思……”
“是没意思还是你不愿花心思？”瑞明呷口茶，拈了粒白子摆到棋盘上。
凝宝看他那架势是没得商量了，不情不愿地坐到他对面去，盯着那粒白子的位置看了半天才落下一子，口中嘟囔：“先说好，要是我输了，你可不准叫我臭棋篓子。”
瑞明不置可否，只道：“你要是臭棋篓子，那我爷爷是什么？”
当然是无敌臭棋篓子了嘛凝宝在心里大声回答，口中却道：“谁都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我那是碰巧了。”
瑞明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她也不好再问，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一局终了，二人和棋。她忙不迭把棋子收了，笑道：“还好今儿我运气不算差，没出丑叫你看笑话。”
这本是无心之语，瑞明却轻轻皱了下眉，权当看不见她乞求的神情，又落子开局：“有输有赢才有意思，况且风水轮流转，谁又真能保证一辈子都不会有失手的时候？面子不能当饭吃，看得太重才真是没意思。”
凝宝愣了一下，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落子不吭声。
瑞明看她那神气，心知是触到她痛处了，却并不说穿，下了一会儿又淡淡说道：“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要是你什么都做得比别人好，树大招风惹人嫉恨不说，你怕被人笑话就一点扳本机会都不肯给别人，那别人不是太可怜了么？”
凝宝似有所悟。她望着棋盘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摇摇头，低声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可真要失手了，总觉着挺丢人的……”
“有多丢人？”瑞明替她斟了杯茶，淡淡一瞥她，嘴角扬起丝笑意，“失手一次你就不是你了？还是说失手一次就意味着以后你再也成功不了了？”
凝宝一怔，低头想了一阵儿，讪讪地嗫嚅：“我这会儿听你说我都能明白，就怕下次遇上了我又、我又……”
她好面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此刻虽未坦白承认她昨夜的气愤是失手所致，但她能说出这几句已属不易。
瑞明知她性子，她既然会这样说，就代表她心里已明白自己错在何处，纵是以后没人提醒，她也会懂得约束自己不再犯，他没必要乘胜追击咄咄相逼，非要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才算完。
他举手落子，抬眼见她怔忡，微微一笑，轻声道：“没事的，就算下次再遇上那样的事，你生气也不打紧，只不要迁怒就行了……冲动而为，事后十有八九要后悔，我不想你后悔。”
凝宝心底陡地一震，有暖意渐渐布满心间。她垂眸沉默半晌，忽然轻轻点了下头，粲然一笑，眸中阴霾散尽，春暖花开：“嗯，我记住了。”
一事了，她心中畅快许多，连对弈也不那么讨厌了，专心一意研究那盘上形势，不多时便以微末的优势赢了第二局。
对棋艺，她素来没什么自信，赢了也不相信是自己的实力，第三局开局之前便忍不住要预先声明：“你不用让我，我不会为了这个跟你生气的。”
瑞明扬扬眉没说话，细细回想前两盘的棋路，有个念头便突然蹦了出来。不过，不确定的事他不会太早下定论，他略一思索，便耐性十足地继续同凝宝对局。
幸而他两个都是快棋手，要证明他的想法无错用不了太长时间。凝宝又连赢三盘之后，他心中就敞亮了。
再开局，起初仍是两人平分秋色，到中段时，他忽然改了棋路，凝宝顿时阵脚大乱，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没多会儿便弃子认输，还气鼓鼓地瞪他：“我就说之前你是在让我嘛……讨厌能赢不赢，就觉着逗我好玩是吧？”
瑞明忍着笑，摇头道：“不，我没让你，是你的棋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阿宝，这六年来你背了不少棋谱吧？”
凝宝一愣，妖娆的桃花眼登时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
瑞明一下没绷住就笑出声来，看她要恼，忙指指盘上黑白：“这一局的前半段我按《梅鹤谱》上的三三连环式来摆，你果然就去做那九层宝塔式来解。到半中我撇开套路随手下了一子，你就慌了神了……”
凝宝脸一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喜欢下棋么，以前又总被抓去陪……咳，反正大家下棋都是按棋谱上的套路来的，多背点棋谱总是不会有错的，我也不想老让别人笑话我嘛。”
“难怪你不喜欢下棋了。”瑞明故意忽略她的停顿，笑道：“我要老被人笑话，我也没兴趣了。”
“可不是”凝宝顿觉找到了知音，丢开那些顾忌烦恼，鼻子一皱就开始诉苦：“你是不知道啊，我在坊里的时候，七爷闲着没事就叫我去下棋，每次都赢我，赢了还要指着我鼻子骂我臭棋篓子朽木烂泥不思进取。你想想，我下死命背了一堆棋谱都没赢过一次，输了还要挨骂，我能喜欢下棋就有鬼了”
得了瑞明同情的眼光，凝宝这些年来辛苦掩藏的委屈辛酸登时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不会笑话她瞧不起她，不会强迫她承认这承认那，也从不会剖析她指责她给出标准改变她。她在他身边很安心很放松，她的苦她完全不必再藏了——
“其实我不喜欢的东西不止是下棋啊，除了武功和赚钱我真是什么都不感兴趣。小时候我爹教我念书习字，动不动就考较我，我要是写错了或是背不出来，他急了不是拿大耳刮子扇我就是拿竹条打我手心，爷爷见了也装没看见，光知道下命令让我去练手，真是讨厌死了”
“我爹娘带我离开王府之后，我们跟着杂耍班的叔叔伯伯整天在外头东奔西跑，有时候一天下来累得都快断气儿了，我娘还非要逼我画画吹笛子，说什么女儿家不懂这些会叫人瞧不起，你说我要练好武功谁都打不过我，还有谁敢瞧不起我来？简直笑话”
“说起来，就七爷买下相思熏教坊之前的那两年我活得最自在。虽然没什么钱拿，但没人逼我学什么。我长得不好，王妈妈也不会指望我出息了给她撑门面啥的，更不会为了什么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打我。只要我每天早晚两次给姑娘们烧好洗脸水，水缸打满水，不缺柴火烧，偶尔给姑娘们端个茶倒个水跑个腿儿，王妈妈就管我一天三顿都能吃饱，不让别人随便打骂我，逢年过节还给我红包带我去庙里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