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个人,漫长的旅途便多出很多乐趣、很多……烦恼。
没办法,谁叫多出来的那一个是大名鼎鼎的东明贵武苑大小姐呢?
她生就女儿身,却是贤淑不沾边,柔弱无处寻,一会儿扮男人一会儿换女装,整日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一刻也闲不住,活猴一样闹得让人头大——要是光这些,瑞明都觉得没什么了,多个活泼爱说话的旅伴总比多个蔫头蔫脑的闷葫芦强吧?而且凝宝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事不是他方便过问的,有个同性朋友能陪着她说说私密话也是好的。可是叶阳丽婷明知凝宝和他两情相悦,却故意黏着凝宝不放,且自掏腰包买了扇八联玄色底绣暗金云翘花的大屏风将车厢一分为二不许他越界,这就不能不叫瑞明郁闷了。更别说她存心使坏还挺有理:“你们男未婚女未嫁,这般大喇喇共乘一车会叫人说闲话的。”
“明少你不怕人说三道四是你的事,阿宝是我好朋友,我怎么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戳脊梁骨”
“是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种说法,可明少你是江湖人么?就算你是,那我家阿宝也不是啊。等北宣兵符一到手,她可就是堂堂正正的北宣王了,跟明少你的爷爷那也是平起平坐的。要是为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你爷爷看轻了我家阿宝,岂非得不偿失?”
一席话硬是堵得瑞明发作不得,只好窝在她划给的那一小块地方里瞪着严严实实阻住视线的大屏风生闷气。
凝宝本想反驳说身正不怕影斜的,但一听说自己有可能因此被宗政老爷子看轻,再想想当初她可是趁夜去给过人家一顿鞭子的,别旧账未消又送话柄给人,弄得宗政老爷子不许她进门,她再不愿意中间隔扇屏风也只能忍了。
叶阳丽婷见“劝说”有效,偷笑不已。她有意刺激瑞明,便不断提起旧事引凝宝说话,左一个“想当初咱们俩”,右一个“那时候你跟我”,直把个瑞明恨得牙痒痒。
凝宝却没察觉到叶阳丽婷的小心思。因着当初在东明的那段日子确是趣事多多,又是叶阳丽婷自己提起来的,不算她违规向他人透露驯教事宜,她便放松心情同叶阳丽婷叙旧,说到开心处,两个笑作一团,将近日来的烦闷也驱散大半。
“你爹可太能装了,以前见谁都绷个脸,我还以为他不会笑呢。”
“可不是嘛,连我都给骗了要不是这回来了西津,我还真当他是什么耿直严明不苟言笑的人呢……嘁,其实就一老狐狸吧,还是闷骚的那种”
“噗”独个儿生闷气的瑞明也被她的形容逗得喷笑出声,忍不住调侃道:“叶阳大小姐,他怎么说也是你爹啊,你这么说他合适吗?”。
叶阳丽婷只是不喜欢他们如影随形将她排斥在外的感觉,倒也不介意他插话,白眼一翻,嗤鼻道:“说他怎么了?我还想揍他呢骗人就是不对,连亲生女儿都骗,那就更该打了,对吧,阿宝?”
凝宝乐了,乜斜着眼觑她:“是吗?那你说说看,连好朋友都骗的又该如何呢?”
叶阳丽婷囧了,模模鼻子,讪笑道:“那不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么,我也不想的……”
凝宝似笑非笑地点头:“哦。所以往后再有事出有因被逼无奈的时候,你还会再骗我是吧?”
叶阳丽婷头皮一紧,赶忙摇头:“怎么可能呢?往后我天天跟你混,哪还会有事出有因被逼无奈的时候啊?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了”
她那胆战心惊的样儿好笑得紧,凝宝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来,下一秒却又忽然笑色尽敛,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女敕肉,扬眉道:“照你这么说,要是哪天我不让你跟了,你再骗我那就是我的错啰?”
凝宝生气不是谁都有胆子承受的,叶阳丽婷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只可怜巴巴地眨眼睛:“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要再有那种时候,我就跟逼我的那个人拼了,就算是死,我也再不骗你了,好吧?”
凝宝凑过脸来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弄得她都快哭了,凝宝才嘴角一弯,松开她的脸颊女敕肉,模着她的脑瓜笑道:“嗯,这样才是好孩子嘛。”
凝宝一笑,叶阳丽婷就不怕了,蹭过去勾着她的脖子,扁扁嘴,小声道:“那你也不会真看着我死的哦?”
凝宝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未过过有爹娘疼宠的日子,对年纪相近又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总是要比对其他人多上那么几分怜惜,而叶阳丽婷的谎言并未触到她的底线,是以叶阳丽婷一借着撒娇讨饶,她便不愿再做深究,轻轻拍了下叶阳丽婷的后背,笑道:“头发乱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出门?去拿梳子来,我给你梳梳。”
叶阳丽婷眼睛一亮,立马去将美人柜的柜门打开,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翻出个淡紫色锦缎小包递到凝宝手里。等凝宝取出包内那把弯月形象牙雕芙蓉花的梳子来,她才嘻嘻一笑,纵是看不到屏风对面的人,仍是眼波一飘,得意难掩:“看,你送我的生辰礼物我可是一直保管得好好的呢。”
凝宝愕然地望着那光亮如新的象牙梳,怔忡一瞬,眼神便柔和下来:“看样子这梳子你还一次都没用过吧?”
“这不就等着有机会让你给我梳头的时候用么?”叶阳丽婷在她旁边坐下,转过身去指指自己的脑瓜,笑得眼儿弯如月牙,口中却道:“来,不用客气,动手吧。”
那大义凛然的口气弄得凝宝又好笑又好气,听得对面瑞明又禁不住笑出声来,她不由有些窘迫,拿梳子敲了叶阳丽婷的脑袋一下,嗔道:“臭丫头,好心给你梳个头你倒说得好像我要砍你脑袋似的……怎么,我在你眼里是那等会挟嫌报复的人?”
叶阳丽婷回头一瞥凝宝,那眼神千般沉痛万般幽怨,刺激得凝宝忍不住狠狠抖了两下。她再开口,语气就不那么自信了:“不是吧,我有做过挟嫌报复你的事么?”
叶阳丽婷长叹一声,扭过头去再次指指自己的脑瓜,颇为惆怅地说道:“往事不堪回首,你还是先帮我绾好发吧。”
瑞明在那头听得好笑,忍不住又插嘴:“叶阳大小姐,难道你也尝试过坠着重物扎马两个时辰或是独个儿推磨磨豆汁一下午?又或是一顿吃下八个红薯并两碗蛋花汤?再或是被关在衣橱里听《家国论》听到痛不欲生?”
旧事重提,凝宝顿觉脸皮烫得似要着火,正想喝一声“住嘴”阻止他继续翻老账,叶阳丽婷已跳起来,惊讶又忿忿:“不是吧,她罚你们罚得那么轻?”
凝宝还来不及打断,她便气呼呼地开始细数当年种种:“有一回我带人扮成劫道的在巷子里堵她,她揍得我们鼻青脸肿不说,回去把我倒吊在屋里说是让我练倒立增强臂力……有一回我骗她去赌坊跟我掷骰子赌大小,让她输了就卷铺盖滚蛋,她不但把骰子捏碎了摔我一脸红印子,还包了一堆骰子牌九回去让我自己选,要么吃掉那包骰子牌九,要么在屋脊上金鸡独立一宿……有一回我拿了包刑具换走了她的包袱,然后说府里丢了东西带人去搜想让她出丑,结果她一顿拳脚把那些人都打出去,把我关在屋里问我是想亲自将那些刑具一一试过,还是乖乖带人去砸东明城里所有的赌坊再一个人把我家最大那个花园翻耕成菜地……还有一回……”
“够了你到底梳不梳头?不梳就一直顶着那个鸡窝吧”凝宝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象牙梳子都差点撅成两段。
叶阳丽婷登时闭紧了嘴巴,坐回榻上前却又委屈不满地扭头一瞥她,小声咕哝:“你也忒偏心了,对我那么狠,对他们就……”
“啧”凝宝一梳子凿得她泪汪汪,“是我偏心还是你过分呐?你这又是埋伏又是骗人又是栽赃陷害想毁我清白的,我没把你卷巴卷巴扔山里喂狼就算够给你爹面子的了,亏你还好意思抱怨说我挟嫌报复”
类似的话叶阳丽婷已经从她爹那儿听过好几次了,相形之下,凝宝说得还算是轻的,她也就含着泪扁扁嘴表示认下了。
她没发现凝宝这回下手其实不重,且凝宝呵斥她时目光闪烁明显底气不足,瑞明却是隔着屏风都已从凝宝的语气里听出问题来了:凝宝心虚了,因为她确实偏心了。
叶阳丽婷的所做所为看上去是很恶劣,但根本没有危及到凝宝的性命。而他就不同了,要不是乐平多番阻拦,凝宝又有一身好武艺,只怕真要连命都送在他手里……诶,说起来好像在他没有捅自己一刀陷害乐平之前,凝宝对乐平也总是比对他严厉得多,哪怕她早就知道他是在装傻……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傍晚在野外扎营时,瑞明瞅着机会就问凝宝,“难道只是因为叶阳大小姐和我哥都做了让你丢脸的事吗?”。
凝宝怔了一下,看看他,又瞟眼不远处挽着袖子兴高采烈给野鸡褪毛的叶阳丽婷,沉默片刻方轻声道:“你们两家都是望族,现在天塌下来还有长辈担着,有朝一日长辈不在了,家中为长者就是必须挑起大梁的人。今天任由他们放纵自己,他日后悔也来不及。”
瑞明愣住。良久,他瞥眼凝宝身旁的金双蟒杖,又望望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长吁口气,低声道:“所以你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严格,不是怕丢脸,而是你早就知道你终有一日还会回到北宣,还会做回夏侯霖羽,是不是?”
凝宝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她别过脸去望着天边将被黑暗吞下的那一线红光,半晌,轻轻点了下头:“没有人能选择出身,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