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楼的那两个男人各踞一方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透过窗缝悄然注视着街道上那个喁喁独行的瘦小身影时,钟明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跪在三楼的走廊上,似乎已化作了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斜对着他的那间屋子的屋门忽然轻轻打开了半边。
“进来洗把脸吧。”瑞明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何必呢?我早告诉过你,她一旦打定主意,任谁都说不动她的,你偏是不信……”
钟明的魂儿似被这几句话唤了回来,蓦地扭头瞪他一眼,却是毫无惊讶之色,抬手用袖子恶狠狠地擦去脸上泪痕,捡起匕首站起来,缓了一阵才往屋里走去。
“灯就不点了,免得她看见了又起疑心。”瑞明扔了条手巾给他,准头极好,显然在屋内等候已久,黑暗也无法再成为眼睛的障碍,“屋角的盆里留了水,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大氅。”
钟明接住手巾,顺手关了门,听见后面一句,愣了一下便冷哼道:“半夜三更我要大氅干嘛使?你以为我听了那些话之后还能没事人样儿地追过去继续拿热脸贴……哼,笑话”
怨气满满,却是随意得很,就如对待熟悉的老友。而瑞明亦如此,不但将平日里在凝宝面前对他的那三分敬重收得干干净净,连“钟叔”也不叫了,闻言仅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是啦是啦,不去就不去吧,那么大火气做什么?又不是我请你去碰壁的。”
钟明噎了噎,脖子一梗,头一扭,又是一声冷哼,可反驳的话竟是一句都没有。
瑞明不用看也猜得出他此刻的神情,又是淡淡一笑,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一口,嫌冷了太涩,丢在一边,揉揉肩膀,便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没事我就去睡了。你那打坐两个时辰就能一天一夜不用休息的能耐我可学不来。”
钟明一怔,见他当真举步要往里间去,只得开口问道:“你不去?”
“去做什么?大半夜的,又是冬天,何况明早还要赶路呢,不好好休息怎么行?”
钟明急了,闪身拦住他:“可大小姐从客栈后门出去了”
瑞明停下脚步,无奈地模模鼻子:“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她迷路么?放心吧,她说过她会回王府就一定不会半路跑掉。”
“我是担心这个吗?”。钟明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眼睛瞪得溜圆,“她如今内力全失,你就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这儿是北宣,而且她只是没了内力,又不是少了手脚。”瑞明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行了,别瞎操心了,赶紧睡吧。五六百斤的铁甲她都当成衣服穿了六年多了,你还怕她收拾不了几个小毛贼么?”
钟明急得耳根子都红了,一个闪身又把瑞明拦下来:“万一不是小毛贼呢?”
“不是就不是啰。她又不是会傻乎乎跟人硬碰硬的,打不过肯定会跑嘛。就算不用轻功,狗都很难追得上她的,何况是人呢。”
钟明很想一拳挥过去:“万一是高手呢?万一她想逃也逃不了呢?她脚伤还没好,啥武器都没带,连双金蟒杖都丢屋里了,要是……”
“那不是还有你吗?”。瑞明笑着打断他的话,却又一拍额头,故作惊讶地道:“哦,不对,你在这儿忙着跟我“闲话家常”呢,她这回不想靠自己也不成了。”
钟明一愣,领会过来他这番作态的意思,咬牙再瞪他一眼,便冲过去把木架上的大氅扯下来往身上一披,一阵风似的撞开门出去了。
冷风扑进来,瑞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真是的,平时装得多稳重多可靠啊,偏这种时候犯糊涂……啧啧,要不是你没有张十七岁的脸,我倒要以为我才是那个三十好几的‘叔’了。”
他低声咕哝着,慢吞吞地过去关了门,却又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半扇,眸中墨色潋滟,唇畔挂着丝柔柔笑意,哪里还有先前的惫懒模样?
屋里很暗,街上却不是。夜空中的浮光将街道屋舍都笼在其中,像是褪色的水墨画卷。
凝宝没有走远,脚还有些跛,但比之前走得稳当多了。街上太空,道路太宽敞,裹着雪白的狐毛氅的她在这万籁寂静的冷清里显得格外的小……小得让人心疼。
倘若那时候七爷没让她戴上锁龙箍,照她的食量和从前练功的那种勤奋法,说不定她现在就是又高又壮虎背熊腰,同钟明也不予多让了吧?
瑞明抱手靠在窗框上,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逗得忍不住发笑,下一秒却又笑色敛尽,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锁龙箍,凝宝如今不会有那般可怕的力气,跑也跑不得那般快……啊,会不会七爷当初并非想要以锁龙箍压制她的天生怪力,而是生怕会有这么一天,这才想尽办法也要让她强到不管何时都能不依赖别人生存下去呢?
瑞明用力吸了口冰凉的空气,那冰凉令得全身上下在从内至外的瞬间绷紧之后便真正放松下来,头脑却变得格外清醒冷静,思绪也随之变得更有条理性,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因此不需要再花太多时间思考,也不需要当面询问本人才能确定:那个男人紧张凝宝的程度跟钟明不相上下,只不过钟明关心的是眼下,而那个男人的眼睛总是盯着未来——一个能在数年前就将与凝宝毫无关联的人纳入棋局并让他们无有例外地与凝宝产生联系的人,是不可能不给他所挂心的人安排好后路,也不可能真的说放手就会彻底放手的……
瑞明心中一动,将窗户开得大一些,扶着窗沿探出身子去低头将二楼临街的那排窗户都看过来。
那个答案让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个可能性。他在找,找一扇半掩的或是虚掩的窗。在那扇窗的后面,那个曾被凝宝视为神袛的男人一定也在默默注视着她……七爷,那可是个比他爷爷和北宣王都棘手的男人,他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意外地是,在这种寒风无孔不入的时候,窗扇与窗框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窗户居然有三扇,而且还是相邻的
瑞明眼中的得意笑意刹那间烟消云散。他认真回想着今天北宣王府护卫副统领李枫分派房间时的情形,很快便将那三扇窗户和房间,以及住进房间的人对上了号——相距不远的两间房,只隔着一个楼梯口,一间住的是李枫的副手高玉虎、华宗耀,另一间是两个普通的护卫,名字还不知道。
哪一个是七爷呢?七爷之外,暗中窥视凝宝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呢?
瑞明眯了眯眼睛,俊美的脸上露出种与年龄不符的肃杀和冷意。
他刚收回在二楼那三扇窗户之间梭巡的视线,不经意地朝街上一看,恰与抬头望向这边的凝宝的目光对个正着。
他之前明明跟钟明说不想引起凝宝的注意,可此时他几乎连迟疑也没有就缩回身子朝凝宝笑着招了招手,坦然得像是起初就打算这么做了。
凝宝不知在想什么,就那样仰着脸望着他,没有给出回应。
半晌,她突然扭头飞快一瞥客栈旁的夹巷那边又回过头来,紧紧领口,仰脸冲瑞明笑了笑,转身快步朝夹巷里走去。
不多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上楼来,到他房间的门口停住,紧跟着凝宝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来:“睡不着的话就出来聊会儿吧。”
瑞明早有准备,出门前还把大氅拿上了。
果然,凝宝一见他出来就低声道:“走吧,再陪我下去走走。”
这次没走后门,客栈大堂里值夜的伙计仅是惊讶地一瞥便乖觉地打开了大门,还从柜台后拿出个四角防风淡黄油纸灯来点亮了递给瑞明。
出了客栈转左走了大概百来米远,瑞明回头看看虚掩的大门,终于忍不住感慨道:“这就叫料事如神么?灯笼居然都备下了。”
凝宝挽住他的胳膊,似笑非笑:“若非有人深知我的脾性,又怎么会连个守夜的护卫也不留呢?”
瑞明微怔之后便笑了,心中惊疑半点也不现于脸上:“有钟叔在,他们自然放心得很。”
凝宝垂眸浅笑,那笑容里竟带着几分讥诮:“真是这样的话,那你刚才在看什么呢?”
瑞明顿时语塞。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说你这么聪明做什么呢?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会儿又平白添些烦恼。”
凝宝眨眨眼睛,紧紧手臂偎着他。须臾,她笑了笑,道:“有什么好烦恼的呢?他愿跟就跟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瞒他的。”
瑞明还来不及表示惊讶,她又道:“只是我想不通,除了他,还有谁会对我这么感兴趣,不惜改头换面扮成护卫混进来,还大半夜不睡扒着窗缝看我闲逛……呵,想必钟明在走廊上同我说的话,不止你听到了吧。”
她居然也发现了瑞明这下子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了,别过脸去闷闷地道:“听到就听到好了,钟叔又没说什么。”
凝宝斜他一眼,猛地将他拽得停下来,转到他面前,微仰了脸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和钟明一样觉得我是在庸人自扰么?”
瑞明愣了一下就笑起来:“诶,你别乱说啊,我可没听见钟叔说你庸人自扰。”看凝宝很认真的样子,他晓得今儿不给她个答案她是不会罢休了,略一思索,便正色道:“如贼匪之流,律法不容,杀了就杀了。如西津王之辈,杀了于事无补,说不定来顶替他位置的那个还不如他呢。倒是留他命在保他王位,他受过教训,怕再作恶惹恼了你,自然会老老实实为百姓做些实事弥补过失来让你消气儿。至于那些江湖人嘛,老实说,无谓善恶,只是他们所求的东西与我们想要的正好相反。我们看来是可恶至极的,或许他们觉着是理所当然。而他们在选择与我们对抗之前,定然已经清楚地知道一旦他们落败将会付出什么样代价,所以……”
“怎么样?”
“愿赌服输,即使他们为此丢了命,那也是他们应得的。”
凝宝眼神一黯,喃喃道:“所以说,赢家可以决定输家的命运,不必为此内疚?”
“你啊,还是那么喜欢钻牛角尖呢。”瑞明叹道,“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我们输了,他们会不会因为我们丢了命而感到内疚呢?”
“……我明白了。”凝宝敷衍地笑笑,拢紧大氅,道声“回吧”,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瑞明知道她的心里仍是不赞同的。这样的事本就残酷又无奈,也许道理上她是明白的,但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
这就是男与女的区别吗?瑞明忍不住想道。还是说,因为他怂恿她敞开自己的心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她才会突然开始介怀起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按理说,凝宝经历过的惨痛与他相比只多不少,近六年来有七爷那样的人物亲自教导她,丧命在她手中的人也不计其数,她该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而他仅是受教于孟雪俊几年,离开南斗游历不到一年,怎么想,此刻介怀纠结的人也不该是凝宝才对。可他如今已完全可以用孟雪俊当初教给他的那些东西根据环境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情,以理智来约束感情,给不合理一个合理的解释,把宽容限制在某几个人的身上,凝宝却突然不肯再接受这样的事了……
这样的变化,对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瑞明看着前面那个显得孤单无助的背影,忽然间也有些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