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小姐总是一惊一乍的,同行众人都习惯了。钟明晓得她想一出是一出,劝她待在车里不如把马鞭交给她还能省点力气,当即便停车等她过来。
到叶阳丽婷真正把马鞭拿到手里了,钟明才突然想起来:不好那小子不就在车里么?
想到要跟瑞明同待在个半封闭的空间里不知多久,哪怕还有凝宝在,他也忍不住头皮发乍腿发沉,以至于从前座下来到车后这短短一段路,他行走的速度慢到让叶阳丽婷终于忍不住叫起来:“钟叔你动作快点,你不冷我还冷呢”
众护卫因此侧目以视,逼得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走到车后,推开车门硬着头皮爬上车。
车门关上,他朝前走了几步便停下,低着头连看一眼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勇气都没有。凝宝再三催促,他才勉为其难走到榻旁站好,却是望定脚尖不开口。
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儿凝宝没少见,可他此时这种冷不丁用眼角余光一瞄瑞明又将头压得更低,仿佛胆战心惊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儿凝宝却是头一回见,由不得凝宝不惊讶:“你老看他干嘛?坐过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钟明心一慌,正要辩解掩饰,瑞明已笑着下榻来,勾着他的肩膀冲凝宝眨眨眼:“算了,别为难钟叔了,他哪敢跟你同榻而坐啊?我来同他说就行了。”
钟明想挡开他的手又不敢,缩着脖子求救似地瞅瞅凝宝,但到底是一声都没敢吭,老老实实跟着瑞明绕到屏风背后去了。
凝宝还管那儿纳闷这威武凶猛的大型忠犬今儿怎么一副任人宰割的小羊羔样儿,瑞明居然就回来了,而钟明简直是急不可耐地叫停了车子,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就下去了。
“这么快?”凝宝瞠目,“你给他说清楚没有?他知不知道那两个不好……”
“清楚,绝对清楚。”瑞明笑笑地打断她的话,随手从枕头旁的那堆书里抽出一本来递给她,上榻去不客气地枕着她的腿躺下来:“来,咱们温习下《家国论》第一卷,免得丢生了。”
凝宝哪是那么好搪塞的?卷书照他肚子就是一下,威胁地磨牙:“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好像很怕你呢。”
她下手不重,瑞明懒得装可怜,笑眯眯地招手哄她低头靠近,突然支起身子在她嘴角一吻又躺下去,又在她恼羞成怒之前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道:“他啊,他以为那不是个意外呢。”
凝宝怔了一下就忍不住皱眉:“不是意外是什么?难道他觉得那是你设的局?”
“嗯,昨晚上我和他就是在说这个才会耽搁那么久。”
“……真是个糊涂蛋”凝宝忿然,“我看他是在祈火教里待久了,看谁都是恶人了吧”
瑞明嘿嘿一乐,冲她挤挤眼:“可我没否认……你不觉得他现在这样儿挺有趣的么?就让他胡猜去呗,反正也碍不着我们。”
他脸上笑着,神经却是全数绷紧的,若是凝宝的神色稍有不对,他便会立刻转移话题让她无暇再理这件事——纵天下人都觉得他阴险歹毒,他也不愿她这样想他,一丝一毫都不愿。
出乎他意料的是,凝宝仅是微微一怔便粲然:“也好,省得他没事就去琢磨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不等瑞明反应过来,她已翻开书阻断他的视线,低声道:“看你和他相处得很好,我也很开心。不过,在我和我爷爷把事情解决之前,你能不和他单独出去就尽量不要吧。”
瑞明暗暗一惊,口中却笑道:“怎么,他都发誓誓死追随你了,你还不放心?”
凝宝笑了笑,轻声道:“就是太放心了才会不放心。”
她的话明显前后矛盾,瑞明却没有吱声,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书,定定地望着她。
凝宝瞧他的神色就晓得他需要个解释。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我爷爷一句话,他就可以抛妻弃女改名换姓,扮作江洋大盗杀人越货混进祈火教一直等到我五叔带兵来,他的忠心只怕温然肃也比不了。你记得的吧?温然肃只因为觉得我活着会让孟雪俊动摇就设伏围杀我……”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阖目苦笑:“我知道那天我和他在走廊说话的时候你就在屋里听着,那么你应该不会听不出来他对我现在的想法很不满意了,是不是?他这个人相当固执,他如果认定北宣王就该是我爷爷那样的,那他不会对我的改变坐视不理,而现在跟我最亲近的人是你……瑞明,我不想你出事,也不想恨他,你明白吧?”
原来她心里很清楚啊……瑞明抬手挡住眼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明白。”
凝宝却误会了他叹气的意思,放下书,拉开他挡在脸上的手,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你不要怪我多疑。如今我回想起在西津的种种,唯一一件让我到现在还感到后怕的事,不是那天我内力所剩无几还在大帐前贸然出手伤人,而是在革宿派的藏身地,我听了你的话独自返回王府,留下他保护你。”
“保护”二字她咬得极重,那一瞬间,浓长的睫羽在她的眼脸下扑上淡淡的阴影,车顶四角上夜明珠散出的柔光从旁投进深棕色的瞳孔里,凝成小小的两点银芒,让那双桃花眼显得美极也媚极。
一双眼睛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媚,瑞明长那么大也只见过两次。可他却并不希望这种美、这种媚再继续下去,更不希望过了此刻还会再度与这样一双眼睛不期而遇……
是的,连这一次,他已是第二次看到她的眼睛流露出那样的美和媚了。就在她突然出手追杀孟雪俊的那天夜里,就在她一掌击中成玉的刹那……
极度的恐惧湮灭了理智,绝望到了心死便会衍生出杀意,当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夺走另一个人的性命,这不属于这人世间的冰冷方可成为装点她双眸的饰品
那样冷绝的美和媚,他,不想再看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瑞明一撑榻板坐起来。
他起得急,额头险些撞上凝宝的脸,她吓了一跳,身子朝后一仰,避开了他的额头,后脑勺却嘭地砸在车壁上。
撞得不重,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懵了一下,惊愕紧跟在茫然之后现身将她眸中的寒意驱散殆尽,让她看起来不再像个没有了感情的煞神。
瑞明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却是瞪大了眼睛,带着点慌张,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瑞明心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摇头,用力揉揉她的脑袋又放松身体躺下去。
大道理不需他来说,该懂不该懂的她早都懂了个全,她的偏激固执来源于恐惧,唯一能叫她安心的是证据。他有自信能给她足够的证据令她不再恐惧疑虑,可那需要时间,现在他只能等,等着那个机会出现。
“算了,也许真是我多心了……”得不到答案的小女人沮丧地咕哝,拿起书随手翻了两页就皱鼻子撇嘴,明显的迁怒:“什么破玩意儿呢,这种东西也好意思称作国之经典。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非要罗里吧嗦写一堆,重来复去怕人不会烦的?”
她这是头一遭对汇集了无数大道理和规矩的国之经典《家国论》表示不满,却忘了当初她是如何拿书里的话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地教训别人的。瑞明忍俊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书脊,笑道:“不如你去写一本?只消用你以前训我一个时辰的说辞就够了。”
凝宝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竟是脸不红心不跳,敛容正色,点头道:“嗯,我也觉着我说的比书上写的好,等得空了我就去试试。不过簪花会上的策论试题大都选自此书,再冗长枯燥你也只好暂且忍忍了。”
瑞明还没弄明白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已合上书开始提问,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仿佛又回到在翔水苑的日子,每个问题问完她都会停顿片刻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他不回答她就自己答,言简意赅直击重点,一如她做驯教师时的风格。
瑞明一直没有吭声,她连着自问自答了五个问题还在继续,不气不馁不愠不火,大有“我完全可以这样做到底”的气势,叫瑞明有些哭笑不得,简直想破开她的脑袋看看那里头塞了些什么,才能让她上一秒还在忧心他的安危,下一秒就开始做老夫子。
终于,他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自得其乐:“我说阿宝,这样你就不会厌烦了?”
她愣了一下,嘴角就微微扬起来,笑意沁入眼底,眉眼的轮廓便也随之变得柔和:“你当初最让我惊讶的是你能过耳不忘,你虽不回答,但只要我说了,你一定能记得住。我多说几遍,你就不会再忘记了。”
瑞明一时间竟只会怔怔地看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他回过神来,她略显低沉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开始响起。刻板无趣的问题,刻板无趣的答案,可于那刻板无趣中流露出的温柔却足以令他满心舒悦,忘却其他。
不自觉地,他便开始回答她的发问,清朗悦耳和低沉柔婉相伴相随,和谐如同它们本就是相辅而生的。
三十二卷的《家国论》,这车里仅有他备来装样子的第一卷。然而那对凝宝来说简直不算是个问题,她稍加回想,书中的字字句句便清晰出现在脑海中,甚至还伴着一些现在看来不知是该称为快乐还是痛苦的记忆。
车停下,叶阳丽婷开门上来的时候,她正用种郁闷的表情轻声跟瑞明诉说着当年她苦背此书时发生的种种“趣事”,忽然被那一声压抑的、充斥着兴奋的“姐,大功告成”打断了,她仍有些恍惚,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欢天喜地朝她扑来的那一团深灰:“什么大功告成?”
叶阳丽婷及时瞧见还枕在她腿上的瑞明,一个急刹停在榻旁,听得她问,疑惑地瞅瞅她又瞅瞅瑞明,挠挠头,低声笑道:“还能有什么呢?‘高玉虎’答应跟我单独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