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个以前总被人训的人给训了，孟雪俊心里颇不是滋味。凝宝的态度明显与方才不一样了，她本该如他所想那般，经由那些“一如当初”渐渐被带入到他们曾经的相处模式中去，卸下防备，同他唇枪舌战一番，然后……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正纳闷，却见凝宝拿起包袱里那几本牛皮封面的小册子转过身去，单手拉开下面的柜门，掀开火盆盖子就将册子全扔了进去，不禁大惊失色，跳起来就去抓她胳膊：“你要做什么？”
可惜他慢了一步，凝宝的动作又意外地迅速，册子入火盆她便盖上盖子，他的手还没触到她的衣袖，柜门就砰地一声给关上了，她还顺势往旁边走了一步，恰避过了他伸过来的手。
“什么做什么？”凝宝转身看着他，面上不见丝毫慌乱。
孟雪俊愣了一下，皱眉指着柜门不确定地问道：“那些不是你这趟的驯教日志？”
淡淡的黑烟杂着焦味从柜门上的孔洞里涌出来，凝宝抬手掩住口鼻，快走两步离了那里，声音透过厚厚的狐裘手袖传出来，闷闷地，似带了几分怅惘：“是又如何？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烧了省得别人惦记……对了，剩下的那几样烦你替我交还给他，我欠他的就算是彻底了账了。”
眨眼工夫，黑烟就漫了半个车厢，孟雪俊眼疾手快捂住鼻子，仍是被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顾不上回话，手忙脚乱地拉开车窗。扭头见凝宝已开门跳下车去，又赶忙抓起榻上的那几样物事离榻追出去。
凝宝挥手止住欲上前询问的钟明，孟雪俊刚下车她就将车门关上了，又快走几步过去把车窗也关上，全不管那车内有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贝会被这一顿烟气熏成什么样。
孟雪俊按着心口咳了半天才勉强缓过劲儿来，转头瞧见她抱手靠在车壁上，居然满脸笑容仿佛很开心的样子，顿时恼了：“你疯了？要是让他晓得你把驯教日志烧了，他……”
“难道那些摹本你还留着？”凝宝忽然侧过脸来望着他，嘴角的笑意褪了，眼里的笑意却愈发浓了，“你都不肯让他看见的东西，我为什么烧不得？”
孟雪俊一怔，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自在地别开目光看向别处，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说话，凝宝便也安静下来。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让钟明靠近，扫眼周遭便仰头看着无星无月的天空出神。
旁边是马厩，厨房离此甚远，后门和通往前院的小门处挂上了油纸灯笼，门旁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北宣王府的护卫，披风暗沉如血，发髻似被昏黄的灯光镀上了层金边。他们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不用想她也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凝宝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瞧见孟雪俊正盯着她看，忽然间心念电转，便冲他笑了笑：“我虽无法替你解穴，大事上我也帮不了你，但助你甩掉他还是可以的……怎么样，要不要逃？”
这提议来得突兀，那一个“逃”字无意中触动了孟雪俊的某根神经，他顿时沉下脸来，眼神森冷地瞪着她。然而不等凝宝再开口，那种凌厉的神情便已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的苦笑，满满的自嘲：“就算我想逃，我能逃到哪儿去？又能逃得了多久？你有朋友有护卫，有个危急关头肯挺身护你的爷爷，还有个不论何时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七爷，而我呢？我有什么？我而今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自嘲时眼神晦暗，心中滋味复杂：难得说回真心话，他还是舍不得不做个陷阱等着她。故意略过瑞明不提，故意示弱，只想试一试，就一次，看她会不会说一句“你还有我呢”。
没报什么希望，从知道她扔进火盆的那叠册子是关于宗政两兄弟的驯教日志的一刹，他就明白他之前的想法全都错了。他，已经错过她了。
她的循规蹈矩是被逼出来的，耿直老实不过是应付别人的伪装，可是不论是被逼还是伪装，时间长了也会成为习惯。可习惯了竭尽全力达成七爷所有要求的她会做出那种举动，等于是在宣告她要彻底同从前的生活决裂，顺应本心开始新生活……多么悲哀啊，他曾经处心积虑想要她改变，如今她真的改变了，令她改变的人却不是他。
身旁的女子依旧沉默着仰望天空，这样的答案在孟雪俊的意料之中，他却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发觉看似触手可及的光芒其实已经遥不可及，自傲如他，自信如他，到了这时候也只有放弃……
“两天后，我在北宣王府等你。”
不期然的，凝宝刻意压低的声音悠悠地钻进他的耳朵里。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无比：“到了那里你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孟雪俊愣了一下，随即便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凝宝笑着掸掸衣摆作势要走。
孟雪俊忙拉住她：“你先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到了那里……不，为什么是两天后？”
凝宝瞥他一眼，轻轻在他手背上弹了一下，等他放开手，她才若无其事地轻声道：“我有些家事要处理，带着你们不方便……如你所说，那个人本事通天，我不想他再横插一脚节外生枝。你若肯帮我拖住他，这个人情他日我定然还你。”
她想了想，又道：“我妹妹虽然性子燥容易得罪人，心肠却是不坏，你有心便多看顾些，别由着她乱来。”
前面几句孟雪俊懂了，最后一句却把他弄糊涂了。他睐眼盯着凝宝，看她神气晓得她是不会解释了，只得点一点头，苦笑：“你我之间还需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吗？你既说了，我自然会尽力……只愿三天后你不要失约。”
“放心。”凝宝微微一笑，指指他手里的东西让他收好，又招手让钟明过来，当着他的面低声对钟明嘱咐道：“我先走了，你瞅着时候差不多了就送他去‘高玉虎’的房间……李枫是我们这边的，你不要弄混了。”
她说罢便朝过道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他们两个，郑重其事地道：“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