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的郑重其事成功地震住了两个男人。他们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走向过道。
乌黑的发辫光泽可鉴,雪白的狐裘在昏暗中漾出淡淡银辉,她袖着手,腰背挺得笔直,下巴微扬,目不斜视,沉稳中自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傲然,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孤高的王者,不敢直视于她,恭敬垂首……以示臣服。
直到她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好一会儿,钟明才突然一激灵,急急忙忙提着金双蟒杖抱着大氅追过去:“大小姐,您还没拿王杖呢”
孟雪俊被那一声惊得蓦然回神,条件反射地想要跟过去,守在过道口的护卫却冷着脸将他拦下来。
护卫们的呵斥责难声混着孟雪俊焦急的辩解之声在身后响起,钟明也没心思理会。他冲出过道不见凝宝人影,急得正要继续往前追,却忽然听见凝宝的声音在他右侧不远处低低响起:“什么事?”
钟明吓了一跳,立即停步转身朝声音来处看去:“大小姐?”她身无内力,又离他这般近,他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高墙投下的阴影很好地藏住了她的身形,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些,仍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必发问,他已明白了他刚才没有及时发现她的原因:
急促的呼吸声持续了只数秒便完全消失,没过多会儿,悠长的吐气声微不可察地响起,紧跟着她那听起来显得异常平静的声音便又从暗影中传出来:“要我再问一次?”
钟明心神一凛,赶忙把王杖和大氅递过去。她默默地接了,却依旧站在那暗影中没有动。
屏息压制心慌、调息强作镇定,这些意味着什么,能与祈火教里那些亡命徒相安无事那么多年的钟明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抱拳躬身冲藏在暗影里的女子小声道一句“大小姐珍重”,便转身走进了过道里。
听着他的脚步声去远了,凝宝这才深吸口气,把大氅往肩上一搭,轻轻拍掉狐裘后摆上的雪屑,拄着金双蟒杖走出暗影,朝大堂那边行去。
心跳已不那么急了,手却还在微颤……天知道她刚才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在那个狡猾多疑又对她的心思言行了若指掌的讨厌鬼的面前露馅儿的
凝宝把大氅从肩上拉下来搭在小臂上,走到前院中央的时候,停步抬头看向二楼的走廊。
没有发现瑞明的身影,走廊上也没有护卫在。那一排房间已亮了灯,隐隐有说笑声从里头传出来,伙计们络绎不绝地将热水、茶酒、饭菜送进各个房间,太忙了,无人有空朝院子里看一眼。
凝宝放下心来,缓步走进大堂。从对面饭馆端菜过来的伙计约模是得了吩咐的,见着她都只是堆了笑谦卑地低一下头就往楼梯口那边去。连门口候着的那个兜帽压得很低的护卫见她出来也只是行个礼便将备好的马匹拉过来,扶她上马,再把大氅和王杖递过去,却并不把缰绳交给她:“明少在渡口等您。”
他说完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轻抖缰绳,慢慢引着凝宝的坐骑朝前去。
凝宝没有多问,她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能分给这些琐碎事了——
孟雪俊的“一如当初”策略其实是很管用的,甚至比他预想中的更管用。如果他没有隐晦地暗示凝宝想要她帮他解穴,凝宝简直不敢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对他确实恨不起来。哪怕他不认错,哪怕她明知他是有意避开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话题,有意逗引她像当初那样同他斗嘴,她还是没法找回那天晚上令他生死一线的那种恨意。
从看出他是故意要她出手试探的那一瞬,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她明明可以揭穿却不愿意去揭穿,纵容着他、配合着他,将她引进那个名叫“一如当初”陷阱里去。
然后……
那种久违的气氛果然又出现了,轻松惬意,宛如甘美的毒,叫人难以抗拒,心醉神迷。
他不会知道的,她本不愿那样的时刻匆匆结束,她突然强迫自己清醒,不是因为他暗示她想要她帮他解穴,而是因为……
那种气氛太轻松了,轻松得让她不由得想起以前每次与他在一起时的情形;想起那时她陷进沼泽快要没顶,他不但救了她还隐瞒伤势逞强背负着她逃离那将成汪洋的死地;想起幼时她就要被那个女人溺死在荷塘里,他赶走那女人救下她,又笑微微地把手伸给她……
那些回忆潮水般涌出来,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她才突然发现,她曾经以为已经丢弃了的那些关于他的往事,其实一直都藏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里,默默地散发着怅惘与惋惜的气味。
她……其实一直怀念着那时的情形,一直期待着与他再度相逢时两个人能如从前般刁嘴利舌争锋相对。就算不美好,就算很恼人,也比刀枪相见从此路人要好。
这样的怀念、这样的期待,不止是因着怀雅使得他们有了一生都无法斩断的羁绊,更是因着……
只有在这个“阴险狡诈卑鄙恶劣的讨厌鬼”面前,她才可以尽情耍弄毒舌,才可以淋漓尽致地展露出她不想也不愿让别人知道的她那刁钻恶劣的一面,肆无忌惮毫不愧疚。
只有他。
从来都……只有他。
她是被这个认知吓到了,吓坏了,才会借着给他倒水逃到屏风那边去,才会抓住他暗示的机会挣月兑心中那种隐秘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渴望逃离他。
看着远处浓重的黑暗,凝宝重重叹了口气。她突然很想念瑞明,想念他似乎可以包容她所有不堪的笑容,却又很害怕这么快就与他相见,害怕他那双似乎可以轻易看穿她的眼睛。
积雪吞没了马蹄声,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多出几点若隐若现的光。
就要到渡口了吧?凝宝又开始心慌。
风声那么大,她仍旧可以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急又响,擂鼓似的……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她要怎么才能骗过他?
凝宝不自觉地要去抓缰绳让马走得再慢些,金双蟒杖月兑手落下,在雪地里砸出一声闷响。
“停下我东西掉了”她大声地喊出这两句,心里居然一阵轻松,还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一直沉默着的护卫勒住了马,回头看看她,下马走过来躬身着模索着去找那柄代表着北宣王无上权威的金杖。
她哪里肯让他那么快就找到?忙叫道:“等等,我自己来”
那人却已直起腰来,蓦地伸手抓住她的右臂,将金双蟒杖塞进了她的手里。
被雪一浸,金双蟒杖凉如冰,凝宝禁不住低呼一声,想要缩回手去,那人的五指却如铁箍般牢牢箍在她的手臂上。
她反应过来正要呵斥,那人忽然将金双蟒杖往雪地里一杵,猛地将她往从马上拽下来,毫不客气地将她按进怀里。
凝宝还没回过神来,耳边已响起个清朗如天籁的声音,熟悉到叫她的大脑瞬间空白——
“不想见我也不需要扔掉王杖吧?若你那么舍不得他,就让他陪你回去见你爷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