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渡过矩河,又顶着风雪策马夜行四十余里,瑞明终于在伏仙镇的一家小客栈门前勒住了马。
此处距北宣城不到二十里,风雪虽大,再骑行两个时辰左右,巳时之前亦能结束这趟旅行。
只是这个时节前往北宣城的行商甚少,风雪天连夜赶路较之寻常又更为耗力伤神,若是届时二人衣上凝霜一脸倦色地出现在城门口,必会惹得守门卫兵起疑,详加盘查,使得悄然潜入北宣王府的计划落空。何况……
“咕噜噜……”
古怪的声响再一次从某人的月复中发出,瑞明低头看看怀里那个已经饿得没力气脸红的某人,无奈地摇摇头,先行下马去敲门。
伏仙镇离北宣城太近,往日里行商宁肯多累一点也要赶到北宣城去住宿,是以镇上仅有这么一家客栈。
风雪天,又是深更半夜,估计老板想着不会有生意了,连值夜的伙计也没留。
漆皮月兑落的门板上,缺角的门神被褪色油纸灯笼散发出的微弱黄光照得如饥民般脸色蜡黄,叩门的力道稍微重点,门头上就窸窸窣窣落下许多灰来,弄得瑞明直皱眉。
可皱眉也得把门叫开啊。马上那个歪歪倒倒的家伙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这段日子以来饭量大减却偏又捱不住饿。她嘴里是说没关系,她的样子哪里像是没关系?
勉强护得头脸周全,弄到手与袖子俱沾满了灰,瑞明方把熟睡的伙计吵醒。
先头凝宝去了后院,护卫副总领李枫又拿了些散碎银子塞给他备做路上的零用,此时随手甩出锭十两的去,揉着惺忪睡眼骂骂咧咧来开门的伙计登时就清醒了。
又甩出十两,这家客栈的伙计厨子老妈子就都出现了。
再甩出十两,这家客栈最好的那间上房里,里间外间床上的被褥枕头全换了新的。一刻钟后,火盆、热汤、热菜、热茶、小点陆续送上了桌,厨房里的大锅也添满了水,灶膛中烈火熊熊,只等水开就要装桶提上楼去灌满上房里间的那只柳木大浴桶。
凝宝只当听不见伙计老妈子那一口一个甜得快要滴出蜜来的“夫人”,把瑞明喜欢的菜色换到他面前,自己先灌下去两碗萝卜豆腐汤才扒饭。
火盆由两个添到四个,又由四个添到八个,约模伙计们把自己屋里的火盆都贡献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凝宝才觉着身上没那么冷了。
肚里有食了,身上暖和了,困劲儿就上来了。
然而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瑞明也不许她睡,硬把她押到里间,从带来的包袱里提出套干净衣裳来扔在床上,帮她把发辫盘好,命令她在热水里泡够两刻钟之后出来用药。
她旁的事都好,唯治病最是惫懒。自打她晓得刘成万是唬她的,瑞明把药配好了还得算着日子趁她睡了给她用上,不然她想得起两三岁时候的事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身伤病。
这会儿子她虽困得厉害,脑子还没迷糊:热水澡极易令人放松,大冬天能泡这么个澡确是个不错的享受。只是她今儿又往心里藏进去那么些事,万一她放松过度抵挡不了药力,说梦话露了底把他惹毛可怎么办?
北宣城里还有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她去理呢,她可不想在这儿节骨眼上再添乱子。
于是她咬牙打起精神来,十八般武艺都用上,撒娇、耍赖、装死……想到什么使什么,竭尽所能把她现在困得只想睡觉的意思传达给瑞明,反正这屋里就她和瑞明,脸皮不要也罢。
可是,她闹到瞌睡虫都快跑光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却非但没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反而不等说梦话就把瑞明给弄毛了,被瑞明毫不客气地按在床上,强行卸下狐裘、剥了鞋袜,拦腰抱起来……
“扑通”
凝宝穿着流香给她做的那身暗紫加厚劲装呆坐在半人高的大浴桶里,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掉。
“再啰嗦我就亲自帮你洗”瑞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手脚麻利地把狐裘收拢搭到床沿上,又将她的鞋袜放好,略一沉吟,出去拿了香炉进来,“左右都是两刻钟,索性这会儿就用药吧,省得你犯懒。”
凝宝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大惊失色,想阻拦又不敢,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把药粉撒进炉里燃着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心焦火燎,盯着香炉里袅袅飘出的白烟苦思对策。
然而她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瑞明已施施然出去了,关门前提着被溅得水迹斑斑的下摆皱眉道:“原本天冷不想让你洗头了,这回不洗也不行了,我让伙计再送几条干手巾过来——你仔细些,不要泡着泡着就睡着了,病了可没法去见你爷爷。”
凝宝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他不守着,她还怕个什么劲儿呢?
她赶忙道声“晓得”,等里间的门合上之后又竖直耳朵听了半天,清楚听见瑞明的脚步声出了屋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浴桶,蹑手蹑脚地过去把香炉盖打开,拿炉旁的小铁拨子把垫炉底香灰的拨到药粉上,再不见半点火星。
晓得一身精湿吹了冷风十有八九要生病,她不敢造次开窗透气,只好又蹑手蹑脚地回到桶旁,费力地将湿哒哒的劲装月兑了,拿手巾浸湿掩住口鼻,在脑后打个结子,方进浴桶里泡着,打散辫子来洗。
她要赶着作假,动作格外麻利,随便抓把皂角粉把头发掇弄干净就急虎虎料理身上。估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胡乱擦掉身上的水,把衣服一套,过去开炉盖把掩在药粉上的香灰拨开,寻了火折子点着,捂着鼻子静待片刻,又将药粉拨得全混进香灰里,留几颗火星在一堆灰上闪闪烁烁。
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门窗紧闭水汽氤氲透气不佳,就事事办妥只等瑞明来敲门的那一会儿工夫,她额上鼻尖上又泌出层毛毛汗,胸膛里跟揣了个小兔子一样闹个没完没了,闹得她脑袋都有点昏沉。
镇定镇定凝宝暗暗对自己说。虽然骗人不好,但这一次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瑞明年纪比她小,本该是她来照顾他才对。可最近几个月,她有哪天不是在受他照顾?他又有哪一天可以如从前在南斗王府一样舒舒服服做回甩手二少爷?
他替她操的心已经够多了,为她做的事也够多了,她就算再喜欢被他那般无微不至地宠着、疼着,凡事也得有个限度,不然……啧,他怎么还不来敲门啊?她都快被热得昏过去了
凝宝舌忝了舌忝发干的嘴唇,不自在地将领口扯开些。
她刚皱眉嘀咕了声“怎么那么热”,敲门声便响起来——
“差不多了,该洗好了吧?把衣服穿好出来擦头发吧。”
“晓得了”凝宝大声回应,却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去开门——太快开门不就等于说她早就穿好衣服在等了?
门一开,瑞明就进来了。第一件事倒不是去看香炉,而是看她:刘海撸朝一边,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桃花眼水汪汪的,脸儿绯红似抹了胭脂……嗯,确实是刚沐浴过的人的样子。
他暗暗点点头,过去打开炉盖,见得炉里火星明灭,香灰中没有明显的异色粉末,这才放下心来,瞟那个正倚门紧张等判决的人一眼,微微一笑,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你若是每回都能这么老实,我也就不用总得等你做着梦了我才能歇下了。”
他说罢去外间床上掏模一阵儿,把个热乎乎蒙了锦套的手炉塞给凝宝,又拉她坐到桌旁,拿了干手巾替她擦头发。
凝宝晓得自己算是过了这关了,登时松了口气。
经过这顿折腾,她瞌睡是半点都没了。虽然头还有些昏沉,心跳还有些快,喉咙也还有些发干,但这些都无法影响她“劫后余生”的好心情。
不过她身上实在是太热了,再抱个手炉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因为上火而流鼻血了……凝宝悄悄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汗,借着倒茶的当儿,把手炉放去旁边的椅子上,怕瑞明发现了不高兴,便起个话头引他说话。
瑞明看见是看见了,却是没在意。只是聊着聊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种奇怪的气味,淡淡的、腥腥的,直往他鼻孔里钻。
伏仙镇镇小人少,行商又很少歇在此处,这家客栈能开到今天还不倒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没法要求太高。何况出门在外,有钱讲究也要看地方,人家都说这间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了,这间都有怪味儿,别的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呢。
瑞明摇摇头,决定无视它。谁知没过多会儿,那股气味不散反浓,就像屋里藏了条死鱼,让人想忍都忍不下去。
“什么味儿啊这是,怎么这么腥?”他把手巾挂到椅背上,皱眉环顾四周。
凝宝抽了抽鼻子,也皱眉:“是啊,刚才我们好像没点鱼吧,怎么这屋里一股子鱼腥味儿啊?”
许是门窗紧闭,里间水汽未散,外间六个火盆齐烘,又有那种淡淡的类似花香的药味衬着,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腥味愈发明显。
这种有些刺鼻的、让人口中泛苦的腥他似乎在哪里闻见过,莫名的熟悉,令他不自觉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譬如一种叫“扶姑”的毒蛇,白鳞黄纹,在他获准离开水碧院在府中走动的那天,忽然代替夜宵出现在婢女送到他房里的食盒中,又譬如……一种名叫“春熙”的药,非毒,沾肤即入骨,以人为媒介,遇热挥散药性,令此人与其周围两丈内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我已回到家中,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幻觉中。而他最近为了某个目的把这种上古秘药配制出来,又为了万无一失在某辆马车里的某几处地方都抹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