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看吧看吧,又来了,该糊涂的时候总那么精明做什么呢?瑞明于心中哀叹不已,面上却不露分毫,嘴角微扬,还露了笑色:“是啊,药是我配的,把药抹到美人柜的拉手和柜里的杯子上的人自然也是我。”
手指稍稍加力压那硬块,弄得凝宝呲牙利嘴。
凝宝缓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刚才想问什么也忘了,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蹙了眉头低声道:“纵是你不放心阿蛮也不必拿她做引子呀。万一因此节外生枝,只怕她不肯轻易与你甘休。”
瑞明本以为她会误解他下药是针对孟雪俊,没想到她竟会想到叶阳丽婷身上去,一时倒愣了。
凝宝瞟他一眼,犹豫数秒,又道:“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费这么些心思。在客栈的时候你只要瞅空跟那个人说一声,就说我已内力尽失,就算单独与我爷爷见面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现下我只发愁人多碍事,却又因着前事拉不下脸去求他出手拖住那帮护卫……若你这么说了,他应该不会拒绝帮忙的。届时尽管放他和李枫去尔虞我诈各显神通,哪怕只拖得一天也足够我们混进北宣城了。”
瑞明讶然亦哑然,定定地看着她,仿佛现在才认识这个人一样。直到凝宝不自在地把脸藏进软枕里,他才将视线转回她背上的创口,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说得很对……我可不就是那么做的吗?”。
凝宝一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猛地就把脸又转过来冲着他。恰她背上创口附近的皮肤下浮现出颗朱砂痣般的小红点,还一拱一拱往创口处去,瑞明心中一喜,按压硬块的手不禁就加多了两分力,疼得她顿时皱眉皱脸,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瑞明吓得赶紧减轻力道,却见那红点居然调头又要钻回硬块里去,只得狠下心来又加力压住硬块叫它不能得逞。
那红点左拱拱右拱拱始终回不了巢,方转回去随着外流的液体挪向创口。
他吁口气,眼睛盯着那红点,嘴里犹不忘柔声安慰:“忍忍,嗯?等子蛊出来再除尽淤血,血脉畅通了,朱玉果的药力自会化去瑞香和‘春熙’的药力。”
那跗子蛊的子蛊却如同戏弄他一般,明明就要从创口钻出来了,又突然调头往硬块处移去。
瑞明急得直冒汗。间中一瞥凝宝,她眼角尚有泪痕,却是双目圆瞪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空茫,满脸惊惧,全不似因疼痛而至。他心底陡地一震,暗道难不成春熙的药力又发作了,忙加重手上的力道,想借疼痛令她清醒。
她咬牙咬得腮帮子上都浮出清晰的棱痕,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脸上的惊惧丝毫未减。
“阿宝?”瑞明试探地唤她。这当儿上她要是陷入幻觉挣扎起来,跗子蛊不是趁机躲回硬块里,分泌出更多的液体去修补破损的巢穴,就是放弃此巢,钻到更深的地方另觅藏身处。这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她的身体受到更大的伤害,若是子蛊咬穿了厥阴俞穴,她甚至会猝死当场……这种事,他想也不要去想
唤一声不应,他便厉声喝道:“阿宝”
凝宝的眼珠子微微动了下,瞳孔仍是紧缩着。瑞明还待再喝,她眼睛一眨,泪就掉下来,干涩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一点点往外挤:“表哥……羽儿、羽儿错了……羽儿是怪物……羽儿喜欢杀人……羽儿杀人不是被逼的……求你、求你救羽儿出去……蛇……好多蛇钻到衣服里来了……羽儿好怕……”
她分明是在哀求,表情却无变化,语声含糊,断断续续,似乎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吃力又痛苦。蜷在枕头两边的手早是紧攥成拳,臂上的肌肉微微贲起,背肌的肌理异常清晰,是……生怕稍微一动便会引来杀身之祸的紧张
瑞明这才惊觉她的身体僵得不成样子,他的手指按压着的那一方肌肤已失温热之感,紧绷冰凉,好似他按住的是块铁板。
然,惊骇怔忡仅是一瞬,紧跟着怜惜和愤怒便交缠扭结着冲进了他的心房。
但凡同凝宝有关的事,只要听过一次他就不会忘记。此时看她的眼神和表情,必是又一次陷入了“春熙”和瑞香混合后引发的幻觉之中,而她口中的“表哥”指的是谁,“蛇”又是关于她的哪一段往事,稍加回想,他便一清二楚。
星眸中的墨色蓦然深沉,看着面前连颤抖也不敢的女子,他很想抱住她,柔声安慰她,让她从那个久远的噩梦中解月兑。可是在这种时候,那样做只会害了她。
瑞明沉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确定在那个噩梦中她是不敢挣扎的,咬咬牙将视线移往她背上于创口附近徘徊的跗子蛊,狠下心来拿起剔刀,待跗子蛊挪近创口处时蓦地沿着它的尾部刺入她的皮肤,微转刀柄令刀口朝上,不等跗子蛊有所反应便顺势一挑
一只朱砂色的圆壳小虫被挑得从皮肤裂开处飞出去,撞在淡青色的棉帐子上,留下一点血色的印记。
无血不能活的天性令它甫一暴露在空气中便立时悄无声息地死去,沿棉帐滑落到床上时,原本的朱砂色早是变作了焦黑色。
瑞明俯身将那虫尸小心翼翼地拈过来,轻轻一碾,焦黑色的粉末于指间漏下,落在凝宝背上那处正在出血的创口上,血立止,凝在创口边缘的紫黑也如见了太阳的冰雪,化作无色液体流下来。
最麻烦的主儿已经毙命,清理它剩下的巢穴轻而易举。只是凝宝一直未从那种紧张僵直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直到瑞明处理好她背上的伤口,把被子给她盖上,又搬来椅子坐在床旁守了她将近半个时辰,她的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
不过,好转只是指她的眼神不再那么空茫,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也没有再流泪哀求。她依旧呆呆地看着瑞明,保持着俯卧的姿势。
淤塞已清,血脉该是畅通了才对……难道朱玉果的药力也不起作用?瑞明百思不得其解。被浸泡了百年的金瑞香花和“春熙”混合之后要如何化解,他看过的书上没有这样的记录,他凭自己的经验琢磨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只好喂她喝了些温水,暗暗祈求老天快些让她清醒。
待得天大亮时,凝宝忽然轻轻伸出手来捉住他的衣袖,往他这边挪了挪,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瑞明还来不及高兴,她却已阖上双眼,没多会儿便呼吸沉匀,显是已入了梦乡。
这是个什么情况呀?瑞明有些无奈,有些懊恼。她入睡之前到底是清醒过来了还是依旧沉陷在幻觉之中啊?如果清醒了,看在他忙前忙后忙到焦头烂额的份上,她就是再困也该跟他说一声让他安心吧?要是没清醒,那她把他当成谁了?推她进蛇窟的“怀雅表哥”?
瑞明看着那只抓住他衣袖不放的手,想着她受了一晚上的罪,不忍心把她弄醒,只得自个儿生闷气。
他气了一阵儿,觉着脚冷的慌,便寻思着去把火盆拿进来拢上炭火取暖,哪知捏住衣袖一角刚从她手里抽回来一点,她就蓦地睁开眼睛望着他,警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惶:“你要去哪里?”
居然是装睡瑞明震惊了。会装睡说明这丫头早已清醒过来,既然她清醒过来了,为什么还要抓着他的袖子装睡?难道她不知道他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还是说……
有个奇怪又叫人难过的念头骤然间划过脑海,他眼神一黯,放开衣袖,将被子往上扯扯盖住她露出来的肩头,柔声道:“我哪里也不去,你安心睡。”
凝宝怔怔地望着他,喃喃了一句“那就好”,睫羽便微微垂下去挡住了眸子。隔了一会儿,她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翻个身冲着墙,低声道:“你也累了,去睡吧……我没事了。”
瑞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许久,方起身来替她拉好被子,拢好绵帐子:“小心别蹭到背上的伤口……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
他去外间拢着火盆送了两个进去,隔门只虚掩,防着炭气聚集,临走时悄悄拿走了香炉。
睡是睡不着的,他想里面那个人大约也是一样。查看过香灰之后,他和衣躺到床上,望着帐子顶发呆。
纵是没有客人,白天客栈里的伙计还是照例早起洒扫。楼上住了客人,他们便不往楼上来,脚步声来来去去只在楼下。因着外头有了那点动静,这屋里显得愈发安静,让人不安的静。
瑞明就那样躺了将近两个时辰,听得里间窸窣轻响也没动弹,反而轻轻地合上了眼帘。
看不见了,听觉和感觉便格外敏感起来。他听见里间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凝宝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停在床尾处静静地望着他。
此时她该是什么表情呢?哀伤?内疚?惶惑?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注目,惯常的审视,带着那种无意间流露出的冷漠,习惯性地将他放到强弱的秤上去称量?
她在那里伫立了很久,久到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她的身影跃入眼帘的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扬唇微笑,一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这么快就醒了?”
凝宝怔了一下,往旁边缩了缩,让棉帐子挡住他的视线。半晌方嗯了一声,轻道:“你歇着,我去看看马喂过了没有。”
她果然是知道她被幻觉驱使着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的啊……瑞明咬了咬牙,起身掸掸衣摆,披上披风,拿起放在枕边的包袱,过去拉住她的手,笑道:“不用那么麻烦,走吧,我都等不及进城去好好吃一顿了。”
凝宝的手指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一瞬便舒张开来,轻轻分开他的五指,同他十指相扣,扣得紧紧,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嗯”笑容如春日美丽的花朵蓦然绽放,她眸中的迷惘霎时消散。她大声地应着,还顺势抱住他的臂膀,如释重负,难掩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