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拿起茶抿了一口，淡淡的水汽从杯中逸出，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没有问瑞明说那句话的原因，垂眸沉默片刻方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瑞明看着窗外忙着烫面的伙计的身影，缓缓地说道：“世人皆知他们不和，但我以为，但凡上过战场为国拼杀过的人总有共通之处，纵在为人处事上各有各的作法，不能惺惺相惜也不至于交恶至此。所以他们一言不合前往演武场比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你告诉我他们两个当着两府护卫的面像小孩一样斗气，而且在你大声告诉他们我们就要进漱明堂之后，他们还闹了那么一场……我觉得我们俩的婚事还没重要到能让交恶了近四十年的两个人化敌为友尽释前嫌的地步，更何况当时他们的笑闹很自然，根本不是那种为了让我们安心故意造出的假象。如果你爷爷真的厌恶我爷爷，以至于我爷爷退居南斗十多年后，你爷爷还要上书弹劾他，那么不管我爷爷是不是去提亲的，你爷爷会让死对头住进王府本身就是件不合理的事，更不要说我们今晚会在漱明堂里看到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玩闹。”
凝宝愣愣地望着手中的杯子，半晌，突兀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我本以为论起做戏来，七爷已是个中翘楚，无人能及，想不到他们两个更厉害，竟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还骗了将近四十年……难怪他会把我当傻瓜，难怪啊……”
眼角余光瞥见伙计端着面进来，她便不再说下去。
那两碗面卖相上佳，雪白的面条浸在乳白的汤汁里，上头缀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几片淡黄的腌冬笋，还有些翠绿的葱花，上桌前伙计又每碗点了几滴麻油，色、香齐备，诱人之极。
凝宝却无心欣赏，取了筷子拿过一碗来就闷头往嘴里扒面。味如嚼蜡，她是怎么咽下去的她自己都不晓得。
瑞明看起来比她镇定，比她想得开，可一碗面他只动了两筷子就推到一旁去了，倒是那味道淡得如白开水的茶他喝下去两杯。
辛苦的成果不受欢迎，那伙计也没说什么，依旧笑笑地拿了扁茶壶去加满热茶又送上来。瑞明觉得不好意思，赏钱多给了些，倒把他窘住了，连连摆手道：“打赏比面钱多那么多，东家晓得了会说我学得不到家，坏了他的招牌的。”
看得出他是真老实，跟北宣王府里那个装老实的护卫不一样，瑞明愈发不好意思，拿起桌上的银子站起来，诚心诚意地递过去。
于是一个非要给一个不敢收，两个推来推去半天没个结果，弄得凝宝都烦了，抢过瑞明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顿：“银子在这儿，你不要就扔掉。”
她拉着瑞明正要走，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锣声和梆子声，百园巷里的各家食肆都有人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等凝宝和瑞明出了面店，巷口那边已是挤满了人，个个引颈踮脚望着远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凝宝不想跟他们去挤，便调头想从巷尾那边转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见面店的伙计大声问道：“大奎，咋的了？哪里失火了？”
有人在巷口那边高声回答：“好像是城西着了一片呢，烧得天都红了”
又有人说道：“瞅着像是七巧巷那块，那边老房子多，一家着十家都要遭殃，只怕等水车队还没到就烧光了”
那面店的伙计登时急了：“那你们还看啥看啊？大奎，安子，都拿着家伙赶紧走啊要是着的是七巧巷那块，一会儿还不烧到八里街去？你们的媳妇女圭女圭不要了啊？”
巷口的人群霎时一静，随即便有十多二十个婆娘汉子惊叫着排开人群冲回各家店里，拿着木桶木盆又冲出来。
聚集在巷口的人赶紧让开，那面店的伙计连门都顾不得关，提了两个木桶出来就喊：“刘二皮，你替我们看会儿铺子”喊完便跟着那些去救火的人冲出巷口，撒丫子往城西玩命地飞奔。
瑞明心中烦乱，本不想去凑热闹，凝宝却道：“救人要紧”，不由分说就拉着他调头追着那些人往城西去。
她那内力说起来也怪得很，她想聚气时偏是游兵散勇似的乱跑，她不刻意运气却又莫名其妙汇聚到丹田中去了。
她也没空去琢磨原因，觉着丹田内真气满得似要溢出来，出了巷口便条件反射地松开瑞明的手，提气纵身朝前飞掠，眨眼工夫就超过了那些赶去救火的伙计，引得巷口的那些人惊呼连连。
瑞明回过神来也忙纵身飞掠追过去，两个人如同浮光掠影，一前一后不大会儿工夫就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到阳澄大街和茱萸大街的交叉路口时，凝宝毫无预警地一个急刹站住了。幸而瑞明反应快，脚下一错，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落在她身旁。
瑞明站定了，刚要问她怎么停下来了，看她转过身去皱眉瞪着前方面露怒色，便扭头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不看不打紧，一看就吃了一惊——耀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黑烟滚滚直冲天际。火势已蔓延到茱萸大街街尾一侧的房屋，另一侧的路边挤着许多老人孩子。此时道路两边的民宅都门户大开，不知有多少人提着木桶端着木盆进进出出，一趟又一趟地把水运到街尾泼向疯狂吞噬着屋舍的大火。
但，这样的情形不该会引起凝宝的愤怒吧？
瑞明还没想明白，凝宝已一扯他的衣袖：“走，救火”
没有挑三拣四的时间，就近选了家开着门的人家她就冲进去，没多会儿居然扛着个一人多高的水缸跑出来。
百多斤的东西对于她那天生的怪力来说不值一提，她不运气也照样跑得飞快，只是一路过去，不知吓呆了多少无辜民众。
瑞明又想笑又想叹气，不管说多少次，这丫头一遇到紧急的事还是会选择最直接的办法去解决。
他拦不住她，只好去拦别人。
那些个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误以为他是要阻拦大家救火，某个性急的立马吼了一嗓子：“这小子不让我们救火揍他”
回来打水的人一听，迁怒心理作祟，呼啦啦围上来一大群，问也不问就要动手。
瑞明忙一纵跃出包围圈，运了内力大声道：“诸位别慌，我有更好的救火法子”
那一声从街头传到街尾，震得众人耳内嗡嗡响。他趁众人发愣，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想法一说就退到一户人家门口等他们醒神。
说是更好的救火法子，其实倒不如说是加快灭火速度的办法——所有参加救火的人分成六组，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形成流水长龙。一组入各家院内挖土装入簸箕箩筐里，一组将装满土的簸箕箩筐传递至门外，一组候在门外再将泥土传至排到街尾的队伍末端泼进最近的着火点。而其余三组负责的事项相差无几，只是传递的东西换成了装满水的木桶和木盆。
法子简单，他说得也清楚，只看这些人的脑子转不转得过来这个弯。
幸亏这些人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昏了头，各行其事才会令得场面混乱不堪，瑞明的话就好似当头棒喝叫他们清醒过来。有人反应快，立时高声说道：“对的，这小哥说的法子六爷不是已经教过咱们了吗？事到临头咱们倒忘了，咱们半年一次的演练难道是白练的？”
这话大出瑞明的意料，他还准备临时充一回总指挥呢。结果那群人二话没说就列队分组分工，连指挥都不用，那训练有素的样子全不像是普通百姓，倒像是军纪严明的士兵。而且他们还比瑞明的设想多分出两组人来——一组是七八个身形相对瘦小的女人，前往对面老人和孩子聚集之处组织带领他们移往远离火场的安全地；另一组则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足有二十来人，他们进屋拿了斧头锤子搬了扶梯出来，井然有序地进入即将被大火波及的那处屋舍，乒乒乓乓砸得山响，竟是拆起了房子
这一下不止是瑞明，扛着空水缸跑回来的凝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本来是来帮城西居民救火的两个得力帮手，现在却被城西居民组成的流水长龙阻隔在外，成了无所事事的旁观者。
凝宝放下水缸，看着眼前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的北宣百姓，惊讶之余又不免有些狐疑。
火势凶猛，从街尾往西的一片房屋早是被熊熊大火笼住，她武功再高也没办法顶着这样的火势冲进火场搜寻幸存者，就算有人身陷火海，想来此时也已命归黄泉。是以一时之间她居然无事可做，只得拉了瑞明到对面街边，一面看着众人救火，一面低声问他形势突然转变的详情。
“说是这法子六爷已经教过他们了，每半年还会召集他们演练一次。”瑞明擦擦额上的汗，火场离这里不算近也不算远，高达三丈的火舌舌忝得空气灼热，烘得他都想把长袍月兑了。
“六爷？”凝宝一愣，这北宣城里只有一个人会被称为“六爷”，“他们说的是我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