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孙女儿还真来了啊。”宗政宣宏紧跟其后,“这么快就好了?你不是说老酒鬼不在,没办法……”
话没说完就被夏侯临辉惊急的叫声打断:“羽儿羽儿你怎么了?”
瑞明听得无语至极。就算他二位要现学现卖,也不至于连桥段都照搬吧?这要能哄得到人才有鬼了。
听着两老的脚步声往楼梯口那边去,他无奈地摇摇头,离开门板,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绕过屏风走进去。
夏侯楚恩还跪坐在罗汉床上的黄杨木茶桌前,拿小金夹子从玉皿里将细长卷成棍状的茶叶一片一片往小陶壶里夹,目不斜视,专注异常,似乎此刻世上最值得他用心去做的只有这一件事,连瑞明将两位老爷子哄出去也不关他的事。
瑞明暗暗握了握拳,定定神,走过去侧身坐在床沿上,不说话,就这么偏着头静静地看着夏侯楚恩选茶、注水、盖上壶盖以滚水淋遍壶身、撇去第一道带沫子的涩汁,启盖重新往壶里注入滚水,焖上片刻,然后斟出两杯,把其中一杯推过来:“请。”
他语气平平,神色不变,就如同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访客。
瑞明心顿时一沉。夏侯楚恩这是在跟他划清界线呢,这意味着夏侯楚恩一旦动手,对他也不会手下留情。而夏侯楚恩能那么镇定,连阻拦两位老爷子也不曾,说明……夏侯楚恩已有十足把握他们逃不出这逍遥茶庄去
被关在门外的两位老爷子不知是不是也觉得跟瑞明用同样的招太没说服力了点,在楼梯口停了一会儿,脚步声又起,却是下楼去了,夏侯临辉口中还高声道:“别急羽儿你别急,你慢慢走爷爷这就下来接你”
瑞明自然是不会上这种当的,夏侯楚恩也是无动于衷,端了茶垂眸轻抿。
瑞明看他如此,心中愈发焦急,苦于不知夏侯楚恩究竟做了什么布置,怕适得其反,不敢对夏侯楚恩动手,一时也想不到办法给那两位已经下楼去的老爷子示警,只把个小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弄得那小陶杯上也沾了一层油腻。
夏侯楚恩瞧见了,睫羽微微一颤,嘴角就微微弯了一下:“难怪你会回来。”
瑞明愣了一下,循着夏侯楚恩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小陶杯,不由苦笑:“是我多心了吗,二叔?”
聪明人对聪明人,有些是话不用说得太白的。夏侯楚恩淡淡一笑,睫羽微垂挡住了瑞明的视线:“聪明也要有好运气相伴才会是好事。”
这人已是铁了心了,再慌也没用。瑞明一念至此,心里反而平静多了,放下杯子,拿起放在旁边盘里的手巾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上的油,问他:“何至于呢,二叔?”
北宣王夏侯临辉纵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对他有养育之恩。就算他不忿夏侯临辉的作为,何至于连同归于尽的准备都做好了?
再说了,就算他与夏侯临辉有不共戴天之仇,宗政宣宏不过是出于报恩同夏侯临辉联手,他何至于要拉宗政宣宏给他父子俩陪葬呢?更何况宗政宣宏早就到了北宣,他若是存心要杀夏侯临辉和宗政宣宏,照他所说,北宣王夏侯临辉的暗卫都被他收买了,他又何至于非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完全说不过去嘛
瑞明扭头一瞥茶桌对面那个沉默的男人,面色微沉,略略提高了声音:“二叔,何至于?”
夏侯楚恩似吃了一惊,抬眼定定地看了瑞明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倒是配得起我们家的小鸽子。”
他言毕取过瑞明面前的小陶杯,将杯中残茶泼了,又睨眼觑着一头雾水的瑞明,嘴角微弯,竟是笑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对我爹和你爷爷不利……你信不信?”
瑞明一愣:“啊?”
“刚才看你那么紧张,我一时没忍住才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啊?”夏侯楚恩笑着给他换了个干净的杯子,斟上茶推过来。那种神情跟之前半点都不一样,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连带着语气都轻快起来,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叫瑞明的心肝肠肺都忍不住颤了一颤:“不过你要是真照我的话出了园子,把你爷爷丢给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那赶明儿我们家小鸽子就只好另找良配了吧。”
瑞明盯着夏侯楚恩的脸看了又看,看不出夏侯楚恩那一脸的欣慰笑容有作假的嫌疑,顿觉后脑勺滋滋冒黑线。
无语至极,真的无语至极,他现在都不晓得该跟这人说什么好了。
夏侯楚恩眯缝着眼抿了口茶,很是舒心惬意的样子,张嘴似乎想跟瑞明说什么,却又忽然“啊”地低叫一声,搁了茶杯,下床趿了鞋子啪嗒啪嗒绕过八仙桌朝对面走去。
对面是堵墙,将偏厅和隔壁屋隔开,一样是上好的绛紫檀木,三寸厚的板儿,屈指轻叩,“笃笃”声极是沉闷。
他就那么叩了五下,间隔是两短三长,然后转身趿着鞋又啪嗒啪嗒走回来,坐回原位,用木夹从陶盘里夹出三个小陶杯,拿滚水烫了烫,又斟出三杯茶来放在茶桌上。
瑞明已经没力气问他这是要干嘛了。实在话,瑞明都闹不清这人之前跟他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唬他玩的了。
“诶,往里挪挪。”夏侯楚恩笑眯眯地朝罗汉床靠墙的那边指指,“都是熟人,不必拘束。”
瑞明听得隔壁屋的屋门响动,还管那儿寻思在这北宣,除了凝宝和宗政宣宏,还有谁跟他和夏侯楚恩都熟的,结果没多会儿,人进来了,他当场就傻眼了。
“七、七爷?”
好吧,不止七爷,还有花之云,还有……还有他大哥宗政乐平
怎么回事啊?瑞明想挠墙了。这仨怎么会一块儿出现,还是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时间?而且乐平不是在西津大展身手吗?他怎么突然跑到北宣来了?他就是跑到北宣来也不该跟七爷和花之云混在一起吧?他居然还跟花之云勾肩搭背的,他们很熟吗?他们……
“哎呀哎呀,对不住了,七爷,这孩子有趣得很,我差点忘了你还在隔壁呢。”夏侯楚恩嘴里很客气,身子却动都没动,那意思:你们四个挤去吧,甭肖想我这边了。
瑞明还在那儿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乐平已不客气地月兑了鞋子跳上来,把他挤过去,完了拍拍旁边的空位:“七爷,坐。”
七爷居然不恼,当真挨着乐平坐下了,还朝后微仰了身子,伸过手去拍了拍瑞明的肩膀,笑道:“不错不错,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不然等你哥哥追出去,你还没出园子就得先揍他一顿揍。”
瑞明都懒得理他了,侧过身子靠着墙,瞥眼厚着脸皮把夏侯楚恩挤到一边去的花之云,又看看瞅着他傻乐的乐平,有气无力:“你跟他们合伙骗我?”
乐平还没开口,花之云就抢着说:“没有没有,骗你的只有二赖子,跟我们没关系——他钟意的是你哥哥,对你自然要狠一些。”
瑞明脸一沉,瞪着夏侯楚恩:“所以就可以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还把阿宝弄成那样?”
夏侯楚恩亦是脸一沉,瞪的却是花之云:“你再那样叫我一次试试?那批香云缎加两成价,别的货一样你都别想要了。”
花之云顿时苦下脸来:“别、别,京都的几个铺子都装整好了,就等着货到好开张呢,你可不能在这时候给我使绊啊。”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斗起嘴来。乐平居然也不忙着给瑞明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还傻呵呵地瞅着对面的两人笑。
瑞明气结,把他一推就要起身,却听七爷慢吞吞地说道:“楚恩,你刚才演得可真是不赖啊,我在隔壁听着都觉着我这人真够该死的,既不孝又顽劣,随便几句话就把我家阿宝给推火坑里了……诶,瑞明啊,他是不是还说我一见阿宝的娘就给迷住了?是不是?我没听错吧?”
夏侯楚恩一愣,瞥眼脸色不善的瑞明,顾不得再跟花之云扯皮,斜睨着七爷微微一哂,道:“七爷莫寻我开心。词儿是你想出来的,事儿是你叫我做的,也是你要我扮得越像越好的,过河拆桥这种事,现在来做怕是迟了点呢。”
全不是跟朋友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对待上宾的态度,倒像是两人合伙做生意,你不仁我就不义。
瑞明咂模出点味道来,把乐平往后一拨,扭头瞅了瞅不见恼色的七爷,低头一寻思,再看向夏侯楚恩时,他心里的怒气就稍稍退了些:“你帮他试我,他答应给你什么?”
夏侯楚恩微怔之后便笑起来:“跟你这孩子说话真个儿省事——两个多月前七爷让人把我大哥大嫂送到我这儿来,结果没出西津就被人劫走了,现在他们在京都,在那个想娶你家阿宝做皇后的混账小子手里。”
“谁劫的?”
虚掩的门蓦地被推开,从门口那儿传来个瑞明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虽有些沙哑,但语气中透出的怒意极是明显。
阿宝阿宝真的来了
瑞明心中一喜,看向夏侯楚恩的目光里就多了丝同情。
夏侯楚恩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闭紧嘴巴望向七爷。七爷与花之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这三个是没尝过凝宝的老拳的,还算稳得住阵脚。可他们却忘了还有个曾经饱受凝宝铁拳摧残的乐平,他对他那位亲爱的师父大人的敬畏之情简直无人可与之比肩。
于是当他亲爱的师父大人阴沉着脸,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提着把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剑绕过屏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乐平就很干脆地无视他的同伙们的身份武功,张嘴就把谜底给揭了:“是夏侯王爷还有……还有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