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云当然想走。他的副手云冉低估对手吃了那么大个亏,他面上也无光,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被人家的风凉话活活气死么?
他都跳下罗汉床来了,鞋子也穿好了,七爷频频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冲动他也当没看见。可正要举步,他忽然心念一转,看看那个未施威压便已让一干老狐狸低眉顺眼的女子,又犹豫了。
他是江湖人不假,可更确切地说,他是个以经商为主的江湖人。青衣帮的人少,战力却足以列入七帮十派三十二门的前十。这些人能一门心思为青衣帮出力,兄弟情义知遇之恩以外,青衣帮从不在银钱上亏待自己人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乐平已经当众拆了他的台揭了他的底,他今天只要走出这间屋子,且不说夏侯楚恩还会不会依约将货物送至京都、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同他做生意,七爷、夏侯临辉和宗政宣宏一旦放弃计划听从凝宝指挥,难说凝宝他日会不会挟嫌报复断了他的财路。
花之云蓦然想起他们临来逍遥茶庄时,叶阳丽婷闹着要跟来“让姐姐做主”。那刁蛮丫头的老爹叶阳恭成可是即将成为东明王的人,叶阳恭成再怎么不拿她当亲闺女,一旦听闻七爷等人尽以凝宝马首是瞻,必定会追着赶着巴结凝宝。到时候凝宝一句话,青衣帮在东明的生意……
花之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想帮里那百十张嘴,又偷偷瞄眼还在给他使眼色的老友,咬咬牙,把心一横,暗道一声“阳嘉,对不住了”,把右腕上的一串缀着块红玉髓的小蜜蜡珠串褪下来,快步走到瑞明面前,躬身低头双手奉上:“青衣帮虽人少力薄,为驭天分忧也是当仁不让。此珠串上的玉髓印鉴乃帮主独持之物,帮中所有人等见印无不听命,随时可以在各城的福运钱庄提取五万两以内的白银……多少是个心意,还请驭天不要嫌弃。”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凝宝等人是没想到这个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男人会这么轻易低头,七爷却是着实想不通为什么多年的好友会临阵倒戈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七爷本是侧坐在床沿上,反应过来就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之云,你什么意思?”
凝宝还没决定要不要收下花之云的这份大礼,一听七爷质问,当下便让瑞明把那蜜蜡珠串拿过来收好,又冲神色不安的花之云笑道:“花帮主有心……你要撑起偌大个帮也不容易,那批货的尾款我出,往后每年给我的红利就减至三成半吧。”
她金口一开,花之云顿时松了口气。
革宿派留下的生意的确是块大肥肉,可谁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呢?青衣帮以前没接手过类似的生意,要做熟还需要时间,云冉昏了头才会拿现成的银子和经营得不错的店铺去跟乐平换。
要是他没猜错,云冉给了乐平那八万两之后,现在手里能动用的银子不超过一万两。而夏侯楚恩给他们的那批丝绸香料刨去定金之后还需要两万六千多两银子,眼看就到年初,就打革宿派以前一年的纯利是五十万两银子,四成利那就是二十万两好吧。他此时不向凝宝低头拿帮主印鉴换些能让青衣帮喘息的时间,难不成真让青衣帮上下厚着脸皮出去借钱,先跟夏侯楚恩结清尾款,然后在讨债生意上手之前,每年变卖田产店铺钱庄凑出二十万两给凝宝?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他老爹立马就得出山来把他提回去“严加管教”,青衣帮不散也支持不了多久。
花之云擦擦额上泌出的冷汗,老老实实抱拳躬身谢过凝宝。回座儿的时候见七爷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他也只有苦笑着嘀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阳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倒是夏侯楚恩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破天荒地朝他和气地一笑,另取了茶壶泡茶给他倒上一杯,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为了什么赔钱都划不来。风向不对就转舵,青山犹在何愁无柴……你说是不是啊,花帮主?”
含沙射影,讽刺的是还不肯认输的那几位,对花之云却是种变相的安慰。
花之云回他一笑算是领了他的情,见七爷还是怒目以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了,索性不理了,顺水推舟同夏侯楚恩小声聊起生意经来,瞅空又半是感慨半是提醒地轻声道:“做什么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逆流而上也得看看老天爷帮不帮忙。就是天时地利都占全了,人心不齐迟早也要翻船……”
七爷犹在愤怒中。事情月兑离掌控本就是件恼人的事,今儿的意外还接二连三,连好友都背他而去,叫他如何能稳住心绪镇定如常?
不过他怒归怒,耳朵没聋,理智也还没全失。花之云的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他心神一凛,清醒了。
两个以前很可靠的盟友投向凝宝的阵营,乐平只算个帮衬,他原本也没指望这种小棋子能发挥多大作用,乐平的倒戈可以忽略不计。现在他这方的人只剩他一个,那边八仙桌旁的两个老头子与他殊途同归但从来不是一条心,哪怕他一败涂地也不会豁出脸去求他们援手。
七爷定定神,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暂时低头稳住凝宝,等凝宝到了京都……
“我还能再等一刻。”凝宝忽然开口说道,“但我要给三位提个醒儿,京都我一定会去,不过我只是去讨债,顺便教教我那位把别人都当成傻子的表哥怎么做人。若是这儿有人觉得就这么放弃不甘心,那么你要不就自己去和怀然抢那个位置,要不……就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凭你我的旧情能不能再换来一次‘我、不、计、较’。”
她没有刻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铿锵有声,只是那四个字她每说一个就稍稍停顿一下,语气淡淡,笑意也淡淡,却让那三个各怀鬼胎的男人顿觉寒意自心底直爬到头顶。
凝宝此时的样子其实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连做梦也想看到的——对臣下不远不近不亲不疏,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杀伐决断毫不容情,似乎天塌下来她亦能泰然处之。一个配得上那把金龙椅,配得上夏侯这个姓氏的……帝王的样子。
他们以为要等到五月,要等到她彻底放弃与他们给她安排的命运抗争,要等到她披上明黄九龙逐日袍,踏着鲜红的长毯,一步步走上明德殿门前的白玉阶,走向那把灿金龙椅的时候,他们才能看到她月兑去过往的天真鲁莽执拗,拥有一个帝王应有的气魄与气度。
现在他们看到了,比计划提前了数月甚至是数年,他们应当高兴的,应当不分阵营举杯相庆的。然而,他们却害怕了,在这个变得让他们觉得陌生的女子面前畏缩不前,甚至开始后悔,开始怀疑他们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错了。
夏侯临辉默默地擦着汗,暖玉还没达到让屋内炎热如夏的地步,他后背的衣服却已经被汗洇湿了一大片。
七爷躲避着凝宝的目光,居然有些惶然无措。他与夏侯临辉相比,准备得最为充分,后路留得最多,可是,就像凝宝所说的那样,他甘心窝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费心费力花了六年多时间同凝宝培养出来的感情,是不是还经受得住下一次的考验?
以前他总是在嘴上嫌夏侯临辉做事绝,心里却不屑夏侯临辉事到临头又心软的性子。最初的计划是他做的,当时觉得完美,后来发现欠缺太多,他要这个代替他完成父皇遗愿的孩子成为帝王,成为一代明君,而不是嗜杀冷血的怪物。所以他才借着他的好友夏侯楚狄入京与宏伦帝父子定下九年之约的机会,把夏侯临辉摒除于计划之外,彻底接手教养凝宝的大任。
那个位置,他不肯坐也坐不了。他的心不够坚定,他没办法像凝宝那样把全部精力集中到一件事上去。光宁帝无限度的纵容宠溺、底下人无条件的言听计从、那些教他武艺杂学的师父让他过早地习惯将人当成棋子当成试练的工具,一帆风顺让他腻烦,等到他发现只有杀戮和将他人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才能让他感到快乐的时候,他早已经成为怪物了。
怪物怎么能做一国之君?他连自己的好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放弃。目的未达绝不出手,哪怕他知道同他推心置月复将他当做挚友的那个男人正跪在宗庙的祖宗牌位前,为了女儿九年的自由自废双腿立下毒誓的时候,他也躲得远远的,就为着事后可以有借口为自己开月兑。
很多事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他总是善于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把丑陋肮脏裹上华丽的外衣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辩驳……
也许,他到死也还是放弃不了那些丑陋肮脏不可对人言的嗜好。可是这些年来,他在凝宝身上倾注了太多感情,不管初衷如何目的如何……她是第一个让他如此上心的人,她的信赖是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人,是强者,是展开枝叶就能为她挡住狂风暴雨的大树。
如果有一天,她连忿恨的力气也失去了,只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他是不是还能一派从容与人谈笑风生,继续在人前做他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