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微小的异样,流香想着凝宝应当不会注意到,因为凝宝还扶着个手瘫脚软愁眉苦脸的夏侯楚焱,连过门槛的时候她都小心万分,只怕她的六叔一不留神就会摔地上去,哪有闲工夫理会旁的细微末节?
然而凝宝把夏侯楚焱安置在椅子上了,没等乐平放下碗筷她就又出去了。须臾,她左手里抱着件雀金裘,右手里还拿着个精致的七彩“卍”字纹线球回来,把雀金裘扔给流香,七彩线球却塞到夏侯楚焱怀里去了。
“天冷,宁捂多莫冻着。”她瞥眼瞅着七彩线球皱眉头的夏侯楚焱,又道:“二叔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里头塞的是羊绒和暖玉,你嫌花俏女气我也没叫你带出去,你在家里就拿来捂捂肚子,说不定会舒服点。”
两句话便说愣了两个人,是以这顿不早不晚的饭虽然异常丰盛,大家都吃得异常沉默,连乐平也管住了嘴巴只一个劲儿往嘴里扒拉凝宝和瑞明夹给他的菜。
夏侯楚焱没胃口也胡乱塞了些饭菜入月复,想找话讲又找不到,憋得慌了就想去拿酒瓶子,立马就被凝宝一巴掌拍得手背都红了:“身体不好还喝什么酒?真睡不着,一会儿让瑞明开个方子,我去抓药来煎给你喝。”
夏侯楚焱早上才吃了瑞明的暗亏,哪里听得这个?又疑心凝宝那句“真睡不着”是不是拐着弯在讽刺他,心里一慌,筷子掉了都没发觉。
凝宝像是早就料到中途会有这种事发生,拿起旁边备用的筷子递过去。看夏侯楚焱要接不接的,她就有点不耐烦起来,过去把筷子塞在他手里又回来坐下,皱眉道:“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嗯?不就是你信错了几个人把你和四叔那点积蓄都赔进去了,二叔、五叔和爷爷不肯再随便借钱给你么?他们不肯借,我讨来借你不成么?你要觉着这辈子还不上,你打个借条让你的儿子孙子替你还不就得了?你要嫌我拿回来的东西不好出手,我把那翡翠西瓜打成碎片拿给你去卖总行了吧?简简单单的事情非要弄得复杂得不行,碰着点事就两天不睡,闲着没事大冷天还要冲凉水,吃个饭也愁眉苦脸的,你是瞅着我今儿精神好你心里不舒服是吧?”
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让人插嘴的余地都没有,连打带堵那叫一个狠啊,瑞明自认毒舌的都瞠目了,更何况是夏侯楚焱啊。
流香回神快,暗使袖底乾坤狠狠拧了夏侯楚焱的大腿一下,他才清醒过来,不敢叫疼,拼了命堆出一脸笑来给凝宝又是赔不是又是软言哄劝,折腾了半天,凝宝方勉强饶过他,捡了素菜堆得他碗里冒了尖儿:“知道你惦记你那些百姓呢,赶紧吃,吃完去挑东西。我今儿一次就拿回来两箱子呢,你还怕不够用啊?”
乐平看夏侯楚焱那副窘得想找地缝钻的神气,想笑不敢笑,硬撑着坚持到散席,不用凝宝发话就扶着夏侯楚焱,叫着流香挑宝贝去了。
瑞明看他们去角落里围着那两口红漆木箱叽咕去了,正想起来收拾碗筷,凝宝手快全包了:“泡壶茶上我屋里下棋去,不用理他们。”提着食盒出去了,又回头叮嘱:“茶要浓浓的。二叔家厨子做得菜那么油腻,不消消食我晚上吃不下卤鸭爪了。”
瑞明被她逗得又是笑又是摇头,当真沏了壶浓茶端到她屋里去,等她回来的工夫,随便去其他几间厢房里看了看。看过了一对比,他就忍不住暗赞凝宝眼睛够毒、下马威下得够漂亮——
东西厢房那么多屋子,唯独凝宝现在住的那间东西最齐整,家具摆件看着平平无奇,实则雕工用料都胜过其他那几间屋里的。凝宝住的不是以前那间屋子,这件事别说今天以前没有来过这里的张明义不知道,自那天离开后也没有再踏足过这里的夏侯楚恩和他的随从肯定也不会晓得,但张明义偏就单单挑中了凝宝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把它布置成了个雅致却又不会一看就觉得很女儿气的闺房。无论眼光、判断力,还是投其所好的分寸都相当准,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是一个单纯替夏侯楚恩打理生意的管事?
凝宝要是不一打照面就拿下他,只怕日后凝宝名义上是他的主子,到头来凝宝想花钱、花多少、花到哪里去都得征得夏侯楚恩的同意才行。
瑞明品着茶在桌旁自思自乐,凝宝什么时候把门关上站到他身后来了他都不知道。等凝宝绕到他身旁,拉起他擎着茶杯的手,就着他的杯子喝了口茶,他才如梦方醒:“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凝宝含着茶点点头,也不拉椅子过来,竟然一个转身就坐到他腿上,咽下口中的茶,窝到他怀里来了。
瑞明还在惊讶这小妮子今儿怎么那么主动呢,她的身子忽然松了劲儿,软趴趴往下出溜,吓得他赶紧丢开茶杯环住她的腰把她抱回腿上来,皱眉低问:“怎么了?又难受了?”
凝宝摇摇头,半边脸贴住他的胸膛,眼睛微阖,面上没什么表情:“今儿说了太多话,有点累。”
“那你还说要找我下棋?”瑞明腾出只手来帮她撸开快要遮住眼睛的额发。
她大大地叹了口气,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不那么说,他们还不跟来看热闹啊?幸好都是些活宝,受不了对弈的闷,不像我爷爷和你爷爷,一说下棋,眼睛都亮了,约我明儿晌午去陪他和你爷爷练手呢。”
“你爷爷……他不是被吓得不轻么?怎么不好好休息,倒想起来要玩这种伤神的东西?”
凝宝坐直身子,捞起茶杯灌了两口又窝回去:“还能有什么啊?瞅着我跟番邦进贡的红毛猩猩一样稀罕,就是没法治得服服帖贴的,哄过去养几天也能给他俩解解闷呗。”
瑞明嗤地笑出声来:“那是,只会乖乖待在蛇窟里等着人喂的黄金蟒王自然不如野性难驯冷不防就挠人一爪子的红毛猩猩有趣。”
凝宝没恼,拖长声调“唉”了一声,不多会儿却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瑞明。”
“嗯?”
“你也觉得那些事是我干的,对吧?”
瑞明笑笑地没吱声,添满杯里的茶,拿过来浅抿了一口,递到她唇边去。
她吹吹热气,喝了半杯,别过脸去:“太苦了,你把六叔仅有的那点茶叶都做一壶泡了吧?”
“哪能呢,多少给他剩了点了。”瑞明放下茶杯,靠着椅背阖目歇了会儿,笑着逗她:“这椅子太硬了,硌得我背疼,不如咱们试试你二叔送你的大摇椅?”
以他两个现在的姿势,坐太师椅顶多算是亲昵,到摇椅上那可就不是亲昵的问题了。放在以前,凝宝十有八九会红着脸逃走,今儿真是怪了,她居然想都没想就应允了,还把鞋子踢了:“我懒得走,你抱我过去吧。”
倒把瑞明闹了个大红脸。
可是堂堂男子汉话都说出来了再露怯就太假也太难看了。
瑞明把心一横,也不去想到时候会不会因为姿势过于暧昧引出什么尴尬问题,真个儿抱了她过去躺摇椅上了。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有些多余,至少凝宝暂时不会让他的脑子有空去想那些暧昧旖旎。
她又问了他一次那个问题,这回很认真,撑起身子直视着他,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没笑意。
瑞明佯作阖目沉思,眼皮微掀偷偷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寂静中,她嘴角仅存的那点笑意渐渐褪去,乌溜溜的眼珠渐渐变得晦暗,死气沉沉好似两口深井,再也看不出情绪的波动。那样的眼神和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一年前他从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看到过,后来则是孟雪俊、七爷、北宣王夏侯临辉……那是失望之余强行压制住所有感情,用纯粹的利益天平来衡量审视别人时才会有的眼神和表情。
他伸出手去温柔地遮住她的眼睛:“你真的开心吗,阿宝?”
看不见她的眼神,只看见她的唇微微抿紧又舒展开,然后慢慢扬起个美妙的弧度。
她轻轻拉开他的手,不再是审视者的样子,眸子里有细碎的光在微微闪动,笑容柔和又坦然:“现在面对他们我很轻松,谈不上开心不开心。面对你,我开心,可是轻松不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亦是柔和又坦然:“你不过是不想我为难,我明白。只是,如果面对我你反而轻松不了,那么开心也是勉强。”顿一下,又笑道:“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大可以把你的本性露出来,倘若我都接受不了的话……啧啧,那你这辈子要交给官媒司的罚金大概也够买个夏侯国来玩玩了。”
凝宝掀唇呲牙作势要捶他,想想却又忍不住要笑,忽然间,她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左眉一挑,桃花眼一眯,嘴角扬上去半边,笑得又狡狯又邪气:“那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做的嘛。”
哪里是什么憨厚老实人?哪里是什么冲动鲁莽的傻姑娘?明明就是只狐狸,还是最邪恶最会装的那只
“我有点后悔了……”瑞明偏过头去苦笑着咕哝。
“你说什么?”坏狐狸蓦然化身恶狼,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他窃笑着把脸转回来,突然一翻身把她压到下面去,狠狠地亲了她一下,又学着她的样儿,左眉一挑,眼儿一眯,嘴角扬上去半边,却是笑得比她刚才还狡狯还邪气:“是你,又不是你——你只管下令,多的是人帮你,譬如钟叔、譬如阿蛮,又譬如……你的那位好表哥和刚跟他相认的爷爷刘医癫。或者,我那个傻哥哥也莫名其妙地给你们当了回牵线人……没错吧,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