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阴沉沉的天空终于被太阳的光辉照亮,云层散去,天宇淡蓝,屋外旁听的三个人却无精打采,心里堵得发慌。
乐平最先起身,很不是滋味儿地看看犹在怔忡的流香和夏侯楚焱,转身快步离去。
流香回过神来吸吸鼻子也要走,刚走到转角处,夏侯楚焱追上来扯住了她的袖子,扭头看看那边紧闭的屋门,欲言又止。
流香皱眉甩月兑他的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明儿就要嫁人了,今儿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没空陪你扯皮”
恶声恶气,一出口就是“老娘”,分明气得不轻,却不知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夏侯楚焱的气。
夏侯楚焱愣了一下,又扭头看看那边紧闭的屋门,犹豫数秒,还是把话问出了口:“这样不好吧?他们俩的事到底还没过明路,大白天的关着门,屋里就他两个……”
流香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抬手指着他的鼻尖咬牙骂道:“怎么不好?有什么不好?你们这帮子所谓的亲人算计了凝宝十八年,有让她舒舒服服过过一年开心日子吗?你们能做到都不肯做的事,瑞明替你们做到了,至少凝宝现在有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了,怎么着,你倒看不惯了?你口口声声说疼她疼她,你怎么疼的她?嗯?老娘不想揭你的底,你倒跳出来跟她计较好不好了?我问你,你跟你二哥素日里亲得很,好得很?你年前在公帐上落下那么大笔亏空,你二哥理你了吗?他跟你五哥一样怕你丢官入罪拿银子出来给你填窟窿了吗?没有吧?那你是怎么跟你二哥那么亲那么好的?凝宝到了北宣了你不知会你五哥,去王府找打之前却巴巴地叫人给你二哥送信?老六,你别当老娘是天聋地哑”
她噼里啪啦一个咯噔都不打,眨眼工夫就骂出一大串来,声音还不小,惊得夏侯楚焱顿时变了脸色,伸手就想去捂她的嘴巴。
流香哪里会让他近身?她一拧腰游鱼般滑开去,因为他的举动更是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冲地上唾了口唾沫,冷笑道:“敢做你就别在事后装孙子啊她被你那好二哥胡来乱整弄病了,乐平照顾她,你就拉乐平去过招,该你照顾她了,你就让乐平替你去,你家老头子受点惊吓你却在王府里守了他一天一夜,你为的什么?嗯?老六,你就是这么疼你侄女儿的?你就是这么报答你大哥的?你亏心不亏心呐?”
夏侯楚焱的脸胀得几近紫红,双拳紧握,嘴唇颤抖,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流香骂够了,骂舒服了,立马调头走人。
她明天就要进夏侯家的门了,这一家子小人多不假,她那个夫君夏侯楚翔却还是好的。哪怕夏侯楚翔护着这个家的面子不好亲自过来照顾凝宝,他也知道了她被偷袭的事,可她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千叮嘱万交代让她务必忍耐,不要在凝宝面前提及家里的这些龌龊不堪让凝宝烦上加烦。凝宝现在有个能够守护她支持她的人了,她犯不着再留在这里,在大婚的前一天跟这起子小人置气。
只是,当她撑着绷着回到鸣翠别苑,在偏厅见到默坐看兵书等着她回来的夏侯楚翔,那眼泪就哗地一下下来了。
大惊失色的骁骑将军丢下书冲过来,看着她脸上不断滚下的泪珠,手足无措。
她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泣不成声:“我对不住大姐和姐夫,大姐清醒的时候,我明明答应过她会帮她好好照顾凝宝,可我、可我……我明明觉察到不对了,可我还是选择相信七爷,我真的、我真的以为那是为了凝宝好……”
夏侯楚翔轻抚着她的长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别过脸去看着门外笼罩了庭院的和煦阳光,神情却黯然。
他也是一样的。在七爷激北宣王夏侯临辉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也是明明察觉不对却不问不查,选择相信那个将他抚养成人的爹,以为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凝宝好。
结果呢?
流香是棋子,他也是。流香是帮凶,他也是。这些年来痛苦的确实不止凝宝一个人,然而最痛苦的,唯有她。
沉默中,只听得见流香嘤嘤的哭声。
两个人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夏侯楚翔才舌忝舌忝发干的唇,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别难过,我已经在尽力弥补这个错误了,连你的份一起……”
流香愕然,好容易止住了眼泪,吸着鼻子仰脸看他。
不知为何,顶天立地的骁骑将军脸上浮起了可疑的红晕,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讪讪地干咳了一声,犹豫片刻,方咬咬牙,小声说道:“对不住,流香,我想到他们可能会去捉弄老爷子和老2替她出气,没想到他们会大中午跑来捉弄你……”
流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猛地将他推开,泪都顾不得擦,咬牙切齿地从随身荷包里拿出暗青色的鲛鱼皮手套戴到右手上,然后自荷包里拈出一颗五色小药丸,扬起手来,怒瞪着他,慢慢逼近那个已经退到八仙桌后的男人,气极反笑,俏丽的眉眼也笼上层煞气:“夏侯楚翔,你刚才说的什么?他们?他们是谁,嗯?夏侯楚翔,你胆子不小啊,老娘明儿就要嫁给你了,你居然还敢帮着别人来作弄老娘?”
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骁骑将军畏缩如鼠,赔笑求饶。可是很快,鸣翠别苑的下人们都清楚地听到了来自正厅里的惨叫……
夕阳的余晖被昏暗的夜色吞噬殆尽的刹那,夏侯楚焱家的大门被个黑袍黑裳的奇怪访客推开了,他的头上戴着顶大大的斗笠,斗笠四周垂下一圈黑纱,将脸全部藏住,但夏侯楚焱一看他那昂藏的身形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在正厅门口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走近。
那个男人在离他仅有两步的地方停步,右手一扬,他条件反射地瑟缩着闭紧了眼睛,那只手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左肩上拍了一下。
“羽……凝宝呢?”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黑纱后飘出来,那个男人似乎喉咙不舒服,说了几个字就不由得咳了两声,又用力咽口水,连夏侯楚焱都清楚地听到他喉间发出的咕咚声。
夏侯楚焱诧异地偷瞟他,带着些怯怯,那一声“五哥”憋在嗓子眼里就是出不来,指指通往二进院的角门,低声道:“东厢最后一间……不知道她醒了没有。”
“还在睡?”夏侯楚翔推推帽檐,黑纱被呼吸吹得轻轻起伏,见六弟点头,又问:“宗政二少呢?他在哪儿?我有事找他。”
夏侯楚焱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挡住他投向角门的视线,摇头:“也睡着呢,守了一夜,累了。”
黑纱后的桃花眼眯了眯,薄长的唇就悄悄扬起个愉悦的弧度,夏侯楚翔略一颌首:“那我等他们睡醒好了。”拦住要去通风报信的夏侯楚焱,笑道:“咱们兄弟两个好久不曾在一起饮茶闲聊了……怎么,水也不给我一口,就这么站在这儿聊到他们醒?”
亲热一如往昔,夏侯楚焱却因着心虚哆嗦了一下。夏侯楚翔一直没有取下斗笠,他看不到夏侯楚翔的表情,只好强压下不安与惶然,勉强挤出笑容来把夏侯楚翔让进正厅里。
之前沏的茶已经凉了,他想以去后院厨房烧水为名,赶紧把那两个还窝在一处的小辈叫起来给他解围。他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流香斥骂他的声音那么大,凝宝也没有出屋来看,也许那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夏侯楚翔却不让他去,自己拿茶杯斟了冷茶来喝,还笑说:“这样挺好,喝点凉的正好压压心里的燥。”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岂能无意?夏侯楚焱只道五哥此来就是特特要寻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发难,心头一紧,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五哥、我、我不是……”
他想说他不是存心的,他想说他只是一时糊涂,他更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二哥夏侯楚恩身上……可,他能吗?
且不说瑞明的推心置月复、流香的劈头痛斥,单想想凝宝前前后后受了那么多罪还怕他为着没银子安置遭遇火灾的百姓的事发愁,跑去那两处府上打秋风帮他弄银子,他再如从前般度人行事,只怕真要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只是要他这么就认错,他不愿意。他可以对大哥认错,对凝宝认错,但在夏侯楚翔面前不可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把这位五哥当做对手来看的。
能同时得到北宣王位和家主之位的人,在夏侯家族的历史里只有夏侯临辉这么一个。太上皇宏伦帝和今上怀然如此看重凝宝,凝宝承袭家主之位后,他们是绝对不会容许她再继续北宣王位缩在北宣的。而夏侯临辉收养的长子明月公子夏侯楚狄二十年前便自毁前程再无角逐王位的权利;次子夏侯楚恩喜欢银子更胜过权力,早是月兑离夏侯家,如今只担着个虚名;三子夏侯楚文八年前就放话放弃北宣王位继承权,扎根户部替夏侯临辉做内应;四子夏侯楚峰一心治理矩河,难得回来一次也是住不了几天就走,能不见夏侯临辉就不见,全没有争夺继承权的意思。
唯有夏侯楚翔,他虽已官拜骁骑将军,深得今上器重,却从未明白表示过要放弃北宣王位的继承权。自从他培养出的两名副将皆可独当一面之后,他很少亲自带兵出战。今年八月因着剿灭祈火教的大功他又得今上嘉奖,风光一时无两,眼红的文官们暗地里议论纷纷,不乏造谣生事者,他顺水推舟上书一封请今上允他暂时回家照顾病重的老父,今上一松口,他便将兵权丢给他的两个副手,自己则回到北宣,时常挥退左右与北宣王夏侯临辉密谈,一谈就是几个时辰……
夏侯楚焱定定神,索性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陪着夏侯楚翔就着冷茶闲聊起来,话题不是最近发生的那一连串针对夏侯家的怪事,就是明日夏侯楚翔迎娶流香的事,小心翼翼,谨慎非常。
他不提凝宝和惑神法,夏侯楚翔也不提,两人有说有笑,一时间倒当真有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