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友一不留神又把藏了几十年的狐狸嘴脸露出来了，宗政宣宏愣了一下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你个老怪物，之前装小心眼儿装得多像啊，现在倒大度起来了？都是一家子，有什么你不能跟你孙女好好商量，偏要打一堆埋伏，你不累，我看着都累。”
夏侯临辉斜他一眼，不恼反笑：“说得好像你跟你那两个孙子什么事都开诚布公一样……也不知道以前是谁老藏着掖着故弄玄虚，闹得自家府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宗政宣宏脸一黑，从棋桌下的碟子里拿了个香糖果子丢夏侯临辉：“是啊是啊，也不知道是谁没事找事，刚才怕小丫头进来兴师问罪怕得老脸都不要了”
夏侯临辉偏头避过飞来的香糖果子，桀桀一笑：“哦，那么说，你一点都不怕她？你要不怕你干嘛急着要翻窗溜号啊？”
宗政宣宏难得吃瘪，气哼哼又拿了一个香糖果子掷过去：“我那是怕某个不要脸的老怪物到时候又要睁眼说瞎话，把黑帽子往我头上扣”
夏侯临辉伸手接住那个香糖果子，笑眯眯咬了一口：“那我不扣你头上我扣谁头上去啊？当年在终场比试中赢了我，回头又拿轰天雷逼着族老会让我继承家主之位的又不是别人。”
宗政宣宏一噎，又不服气地申辩：“可那是我们一早就商量好的不是吗？你做家主，我入朝为将，你守朝堂，我保边疆平安，不求富贵滔天，但求……”
“但求有朝一日君明臣贤无奸佞，再不会有无辜孩童为着他人私心改名易姓被迫与爹娘天人永隔，命如蝼蚁任人拿捏。”夏侯临辉低声接下去。
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是垂暮老朽，然而那一晚，当他们即将奔向各自的命运的前一晚，他们对天地盟誓，誓言至今未忘。
宗政宣宏叹气：“可惜当初你我还是低估了族老会，要不是光宁先帝爷来得及时，我们早被人挫骨扬灰了。”
夏侯临辉没接话。他默默地咽下口中的点心，又饮了半杯茶，这才轻声道：“可同样也是他全盘接受了阳嘉皇子的计划，明言要我还他的救命之恩，又多次暗示我，要是我死了，他必会知会族老会拱楚翔继承家主之位。届时除了楚狄一家能留得命在，楚恩他们四个都会变成家主承袭式上的献祭……若非如此，我宁肯把我这条命还他，也绝不会帮着他把羽儿逼到今天这一步。”
宗政宣宏愣住。他本以为夏侯临辉照光宁帝的意思将计划坚持进行到如今，全是出于对当年光宁帝出手相救的感激。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认定夏侯临辉早已被报恩的念头冲昏了头脑，就算他劝阻，夏侯临辉也不会有所动摇，反而很有可能会将他当做忘恩负义之人，真的把他划进必须铲除的敌对一方里去。
可原来，夏侯临辉也是迫不得已，也是为着他无法舍弃的家人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这些年来，夏侯临辉心里一定很苦，却独自强撑着，逼着自己把光宁帝的心愿当成自己的心愿，直到今天才肯向他吐露……倘若当年他多关心这个同他生死相交的老朋友一点、少为自己打算一点，在得知七爷对皇位无意时就提醒夏侯临辉尽早劝光宁帝死心回山隐居，在收到光宁帝的密信时就劝夏侯临辉同他联手一博绝了光宁帝的心思，哪怕他将会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一辈子，哪怕要付出的代价很惨重，那一定也比现在看着夏侯临辉懊悔自苦的强。
宗政宣宏轻轻别过头去，重重阖眼又睁开，定定神，再面对夏侯临辉时便换上一脸笑容，故作轻松地安慰道：“老怪物，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今你孙女既然可以几句话就逼得那位七爷罢手，他日就算再来一个七爷，凭她的本事也决计不会叫人家得了便宜去。你干脆就安下心来把事情都丢给她去处理，自个儿好好享几天清福，别再胡思乱想把身子弄垮了。再说了，真要照你那么想，我若早知道欠他一命是要拿我的孙子来还，我还宁愿终场比试那天我直接拉爆轰天雷跟族老会来个同归于尽呢。”
夏侯临辉不知是领了他的情想宽他的心，还是这番带些调侃味道的话真的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一扫刚才的黯然，笑着点点头：“这倒是。我那孙女儿打小就比跟她同年纪的孩子聪明不知多少倍，连夏侯季平那等工于心计的都被她给瞒过去了，真当她年幼好哄骗，太子赏她点小东小西，她就能为了太子放猫吃了十二皇子养的鸟。十二皇子待她那么好，她却总惦着太子，一天不见太子的面就要跑去问夏侯季平把她的太子哥哥藏到哪里去了……”
提起凝宝他就精神大好，那张老脸似乎都要放光了。
宗政宣宏看得又是好笑又是难过，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怜悯之意。
夏侯临辉骨子里又傲又倔，为着光宁帝的计划他不得不曲意讨好太上皇夏侯季平，为了保住那些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太上皇“赏下”百鸠蛊，光宁帝要他接受他就当真接受。宗政宣宏与他何等交情？但他别说向宗政宣宏求助，就连诉苦的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可想而之如果宗政宣宏对他表示同情，他的反应会是高兴还是感觉屈辱。是以宗政宣宏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选择让他这小小的快乐多停留一会儿：“嘁，吹牛不打草稿那时候小丫头才两岁吧？两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就算她生来是只狐狸，那时候她也不过是只狐狸崽子，哪有什么心机可言？要不是贪玩爱新鲜，我怕她还能是另有所图哦。”
夏侯临辉斜他一眼，没发火，倒得意地笑起来：“我吹牛？哼，你也不想想，那时候满朝文武哪个不夸十二皇子聪慧过人，连夏侯季平都当着我的面叹说若十二皇子是他亲生的就好了，你说太子怎么可能不嫉恨十二皇子？我家羽儿那会儿要真是什么都不懂，就冲十二皇子那么疼爱她，她看到太子欺负十二皇子，她不扑过去咬太子两口才怪，又怎么会倒过来帮着太子去欺负十二皇子？要是她不帮着太子欺负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又怎么可能直到那死酒鬼把封神蛊交给夏侯季平之后才出事？”抿口茶，歇了歇，又笑道：“我当时瞅着太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还寻思是不是七爷对太子说了什么，压根没往我家羽儿身上想。等到那次秋猎，有人拐着弯赞太子宽宏大度，太子一高兴，说了一句话，我才算是明白了……你猜他说什么？‘稚儿也知鱼目变不了珍珠，我非鱼目，又何必同鱼目一般见识？’”
那时宗政宣宏已避居南斗多年，虽然他埋在京都的暗子常递信来向他报告朝中宫中的消息，但有些事的个中玄奥只能靠他自己去猜测推敲。他当初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太子怀然会突然发奋苦读，而不再像从前一样把心思全花在如何打压十二皇子上，此刻听夏侯临辉这么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
宏伦帝夏侯季平望子成龙，怀然却有负他所望，即使夏侯季平将他扶上太子之位，他也不肯用心学习理政。夏侯季平想激起他的好胜心，便给他树了个对手。可怀然非但没有因此上进，倒对众人口中才德兼备的十二皇子怀雅嫉恨不已，把全部心思都用去整治怀雅。就算夏侯季平后悔自己出错了招，生性多疑的怀然也会认为父皇和众臣改口赞他是为了保护怀雅，只会变本加厉想要除掉这个对手。而那时候的凝宝在谁人看来都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天真直率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分辨强弱全凭本能，她喜欢谁那就是真的喜欢，她觉得谁能保护她她就会黏着那个人……怀然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十二皇子怀雅陪她玩耍教她认字，待她如待亲生妹妹，她却为着怀雅养的鸟儿啄破了怀然的手指，把怀雅心爱的鸟儿拿来喂了猫。怀然只是某次心血来潮拿了些小玩意儿逗她开心，她就老是闹着要宏伦帝夏侯季平让“她的怀然哥哥”陪她玩——在怀然的眼里，这难道还不算是对他的能力和地位的一种肯定吗？
这种来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肯定比老狐狸们的一千句赞扬更能让人相信，也更能让人满足。它真实、纯粹、可贵，足以修复一个高傲少年受损的自尊。而幼时的凝宝粉女敕可爱又喜欢笑，再加上因着先天不足显得格外娇弱，很容易就能勾起别人的保护欲，连宏伦帝夏侯季平本是打算好一旦有人质疑应天帝的死因，他就要把这个落鹫星出现时降世的孩子扔出去做挡箭牌，结果养着养着就舍不得了。他都中了招，彼时阅历尚浅的怀然又怎么可能得以幸免？
“敢情当年太子发奋图强就是为了向你孙女证明她的确慧眼独具……”宗政宣宏喃喃，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他突然想通了另外一件事：当年宏伦帝将凝宝交给夏侯临辉带回北宣抚养的目的，明显是想为怀然培养出一只对怀然忠诚可靠、对怀然的敌人心狠手辣的“忠狼”，而不是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可怀然登基十年，后位至今空悬，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直白地跟七爷说他要迎娶凝宝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