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血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戾气满溢的笑容已令得那清俊的面容也现出种嗜血的冷酷,他却又似还保有几分清明,在与某种巨大的诱惑竭力抗争着,力图使自己冷静下来,用力得连嘴唇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流香一看清他的表情就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瑞明。叶阳丽婷踉跄近前,一把抓住了瑞明的右臂,脸胜纸白,作声不得,只不自觉地一再收紧手指,指甲隔着衣袖也几乎嵌进瑞明的肉里去。场边不知是谁蓦然惊呼,声音却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全场登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在那寂静里,瑞明微微眯起了眼睛,手臂上传来的刺痛也未能让他淡然的神色有所改变。
他默默地望着场中那个命悬一线却不挣扎,固执地仰起脸来直视七爷双眼的女子,等待着、等待着……
“我又输了,七爷。”
绯红的唇瓣微微开阖,略显低沉沙哑的嗓音艰难地从凝宝喉间发出,她冲眼前那个矛盾挣扎中的男人嫣然一笑,坦然、美丽,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的人不是她。
七爷心底陡地一震,清明又多两分,眼中的冷厉出现了裂痕,扬起的嘴角慢慢平复下去,眉宇间的煞气却仍盘桓不去,钳住她喉咙的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略略收紧,勒得她不得不微张了嘴喘气。
饶是如此,她仍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垂于身侧的双手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吃力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任由心底溢出的悲伤浸染眼眸,轻轻地、认真地问他:“如果没有我,这二十年你是不是会活得更自在更开心?”
冷厉支离破碎,煞气瞬间全消,钳住她喉咙的手颤了一下,收紧的手指缓缓松开,扣在她肩上的手也慢慢滑了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双墨色纯净的眼睛,看着喜悦的光辉忽然自瞳仁深处一涌而出将悲伤驱散,紧紧拥住陷在那墨色里的小小的他,心中头一回生出那种名叫不知所措的情绪,可那不知所措里分明是带了愉悦的。
那愉悦初时轻柔如润物春雨,很快却就变作了滔天的浪。那同他以往每一次享受生命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流失时的那种愉悦不同,这一种来得更凶猛,更强烈,霸道地占据他的身心,毫不留情地将那些散发出腐烂气味的污秽一扫而光
扫尽污秽之后,是安然,恬静美好若幼芽破土而出初见阳光时的安然。
那安然令他彻底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微笑,面对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坚定地回答:“没有你,我早把自己了结了。”
凝宝蓦地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温柔笑意攻城略地吞尽戾气,染得他的眉眼明媚如画。
这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又一个不忍让她失望的谎言?
她飞快捉住了那只从她喉咙上撤走的手,全然忘了这只手曾经在她眼前绘就过怎样可怕的血腥图画,也忘了这只手在前一刻还差点扼断了她的脖子,像是害怕会失去什么一样,两只手一起牢牢地抓住它。
“为什么?”她想要答案,这比那些藏在阴谋后任人编织的真相更能吸引她。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曾如神袛般高大。他冷静、从容,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悠然样儿,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优雅谁也学不像;他睿智、机警,纵是偶或露出些许破绽也不过是他计划中诱人自投罗网的一环;他执着、自信,不管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不管她闯了什么祸他都能替她收拾干净。他的强令她崇拜倾慕,这六年多来是他扶住了她不让她有倒下的机会。他是那么完美,完美得令她连做梦都不敢有能战胜他、超越他的念头,直到……直到她找到了可以与她并肩通行的那个人,找回了自己,撕开了迷雾,看到他完美下隐藏的黑暗。
可是纵然如此,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仍旧没有减少过半分。哪怕他刚刚才对她展露过他可怕的一面,她也不曾害怕,不曾将他当做敌人。
“什么为什么?”他笑笑地反问,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凝宝急了,趋近一步,更紧地抓住他的手,怕他会不给答案就溜走,便气呼呼地指责:“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她歪着头,鼓着嘴,眼睛亮亮的,急切中流露出些天真的神气,让七爷不禁有些恍惚。当初那个刚学会利用柔弱骗得他人怜爱的小不点偎在他怀里,问他是不是有办法让她的怀雅哥哥不被“坏人”欺负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对他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吧?
晃眼十多年过去,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为了他再度做出同样的举动,露出同样的表情……不过话说,为什么他每次看到她这样,感动之余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养过的那些富铭獒拿爪子搭在他腿上,摇着尾巴要他模模头的情景啊?
七爷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抽搐。忽然发现凝宝黯淡了眼眸,失望地丢开了他的手,他心里一惊,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把她抓过来,右手一抬,按住她的脑袋瓜用力揉了两下,又放轻力道给她顺起“毛”来,嘴里还习惯性地笑道:“嗯,乖了乖了。”
凝宝呆住,场边的看客们也无可避免地石化了。
夏侯临辉原本还紧张得不得了。他不是怕七爷会对凝宝下杀手,那种事根本不可能,他想都懒得想,可他怕会突然上演狗血的认亲大戏,凝宝放不下与七爷六年的感情,这会儿被七爷一忽悠就又跟着七爷走掉了,让他连几天天伦之乐都享不到。刚才瞧着凝宝那副满怀期待的样儿,他都快坐不住了,谁晓得忽然间就出现了这么古怪的一幕……真是的谁来告诉他那俩到底是咋想的啊?
他想不通,四下围观的更想不通。前一刻还是惊心动魄杀机横生的夺命搏杀,下一刻莫名其妙刀就飞了,凝宝的小命就捏在七爷手里了。这紧张劲儿还没过去呢,突然间七爷就松手了,凝宝就眼睛亮亮地握着七爷的手贴过去,简直像是怀春少女告白中了。他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呢,凝宝就生气地把七爷的手丢开了,七爷又莫名其妙地把凝宝拽回去,跟给爱犬顺毛似的一个劲儿模凝宝的头了……真是的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有吗?有吗?
两百多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七爷在那儿顺啊顺啊,顺得凝宝的乌黑油亮的辫子都快起毛了,才突然很有默契地收回目光转开脸去,望天也好,看地也罢,就是不再看场中那两位了——这种一般来说只会在幻觉中出现的事突然发生在现实中,只能说明两位当事人都有点懵。等那两位回过神来,保不准会因为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失态而恼羞成怒,甚至杀人灭口。他们大都是不想死才会站在这里,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事无辜地丢掉性命。
事实证明,他们很有先见之明,及时转移视线装什么都没看见是此时最为明智的选择,因为……
某只莫名其妙跟富铭獒划上等号还被顺了半天毛的坏狐狸终于从石化状态中醒来,一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垂在身侧的双手就蓦然紧握成拳。那位犹在安抚“爱犬”的“好主人”还在琢磨这孩子明明没有长尾巴,究竟是怎么把犬族最擅长的摇尾巴动作用表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他的“爱犬”已猛地抬头怒瞪着他,眉头紧拧,脸色铁青,上唇掀起,露出咬得死紧的两排白牙,表情狰狞到以至于娇美的容颜也扭曲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嗯?七爷?”她恶狠狠地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尾音尚未落下,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七爷的衣襟,向前急进一步,屈肘令小臂横贴住他的胸口,紧跟着一拧腰,左脚一提就猛然扫向他的右腿
七爷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居然忘了躲闪,右腿膝关节的侧面猝不及防就挨了一下狠的。先于疼痛而来的是蓦然而至的麻痹,右膝一屈,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前倾去。
凝宝本就是个头没他高,直拳击出打不到他的脸,这才先用了这一招。眼见七爷中招,朝她这边倒下来,她当即疾退一步,留够距离,继而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向他的左眼
幸而七爷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在他手里化成碎屑烂肉的叛徒也比死在她刀下的人多,回过神来发现情形不妙,连忙双臂交叉护住那张骗过不少老实人的好脸,左膝一屈,配合受伤的右腿止住前倾之势,赶在她的拳头撞上他的右小臂之前猛地蹲了下去
凝宝本想着他要是肯不躲不挡硬挨下她这一记看似凶狠实则只用了两分力的拳头,她就勉为其难地跟他和解了。谁知她的拳头都要命中目标了,竟然还被他躲开了,不由大怒,引他下场交手的初衷直接扔去九霄云外,连辈分都不理了,当下拳脚齐上,不管轻重,尽照他的要害招呼,凶猛度叫场边那些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逆转弄得目瞪口呆的看客们都忍不住打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