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九月里让流香姐给我带话,说是嫁妆都备好了,叫我尽快找个合心的人在明年五月前成亲。如今我把人带回来了,宗政王爷也在我爷爷这儿住了些时日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保媒啊?”
一十六盏悬在梁间的透明莲花水晶灯里,鹅蛋大的萤石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菱形花瓣撒向屋子的各个角落,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婢女端上来的浅口金盘里水光滟滟,几片红梅花瓣在淡淡的白雾里飘摇。凝宝抄了盘里的水慢吞吞地洗着手,话也说得慢吞吞的,没尊称没敬语,随意得好似在跟要好的朋友说话,而语气更是平静得就像她在说的不是她的终身大事,而只是“你一会儿多吃点”之类的家常话。
夏侯临辉一不留神就把漱口水咽下去了,宗政宣宏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个不停,夏侯楚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也隐约出现抽搐迹象,旁的那十个人里除了乐平低头忍笑,瑞明垂眸净手装没事之外,剩下的八个皆是目瞪口呆看着凝宝,像看天外来客。
七爷意外地镇定,从呆滞的婢女捧着的托盘里拿过热毛巾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又把毛巾丢进盘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微侧过脸去,轻轻撩开遮住了大半右脸颊的头发,把自右耳旁延到眼眶半寸下的那道细长的疤清楚呈现在凝宝面前:“这样你还想要我给你们保媒?”
他也是随意得很,言行中透出几分戏谑的意思,弄得旁边人又目瞪口呆地转来望着他,像是发现了另一个天外来客。
凝宝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略把下巴扬扬,喉间五个泛青的指头印俨然:“你有什么理由拖着不让我嫁人?”说着又把新修的齐眉刘海撸开,露出额上微微凸起的一块红印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么,除了这府里的人和你手底下的那些什么卫晓得你是谁,外头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你就顶着张大花脸出去也不会有人笑话你。哪像我啊,本就是恶名在外了,今儿又……你说整个北宣城现在还有人认不得我这张脸的吗?要是我刚挨的是板子还好了,起码挨了板子还有裤子蒙着,不跑不跳人家也看不出来。可我要是这个样子出门,衣领子低点,风大点……啧啧,也不知外头会传成什么样子哦。”
瞧着像是在威胁七爷,夏侯临辉却觉着怎么听都有点不大对劲,还没等他想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七爷已低笑一声,漱漱口,把水吐了,不紧不慢地问她:“你爹娘还在宫里,你急什么?且不说定亲没有越过爹娘去的理儿,你那合心的人儿上头还有个哥哥没娶亲,哪有哥哥没成家,弟弟先成亲的规矩?”
凝宝隔桌冲瑞明眨眨眼,笑容中有让人头皮发乍的狡黠。宗政宣宏看在眼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还没等他想到对策,凝宝已慢条斯理地道:“早在昆岚山里我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这都拖了大半年了还没个定数,我眼瞅着那碗饭天天在我面前晃荡,偏是碰不得也吃不得,你说我能不急吗?我爹娘虽不在这儿,我爷爷那可是夏侯家的现任家主,难道他孙女的亲事他都做不得主的么?至于‘哥哥没成家,弟弟先成亲’合不合规矩嘛……要照你这么说,我五叔和流香姐的婚事也只好等到我二叔、三叔、四叔都讨了媳妇了才能办了,是不是啊,爷爷?”
她突然转过头去望着夏侯临辉,脸不红心不跳,还笑眯眯的好像说了什么值得骄傲的话一样,弄得夏侯临辉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厥过去。
其他人都被她的“早在昆岚山里我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给炸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连瑞明都窘红了脸,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七爷却依旧稳如泰山,把头发拔拉过来挡住脸上的伤,眯缝着眼觑着夏侯临辉笑笑地道:“呐,老爷子,这回我也没辙了,你看该怎么办吧。是要把发出去的喜帖收回来,让楚翔和流香再等几年呢,还是现在就跟宗政王爷定个日子,先给你的宝贝孙女一颗定心丸吃着,等五月她把楚狄和纹锦从宫里接出来,再把筷子给她让她去吃她心心念念的那碗熟饭去?”
夏侯楚翔和流香哭笑不得,乐平与叶阳丽婷暗呼好狠,夏侯楚恩跟花之云两个偷偷交换个眼神,皆是忍笑忍得脸都快要抽筋。刘成万担心地看着煞白了脸呆坐不语的孟雪俊,夏侯楚峰和夏侯楚焱一会儿瞅瞅额角爆青筋的老父亲,一会儿望望别过脸去装镇定的宗政宣宏,都是无语至极:敢情那两个一场架打下来不止前嫌尽释,还感情突飞猛进到合起伙来唱戏了
他两个一唱一和要逼夏侯临辉吐口把这桩亲事定下来,瑞明就算面上不好露喜色,心里也该高兴的。可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心反而陡地一沉,嘴角微微扬出点笑模样,悄悄观察着凝宝的脸色和神情变化,眼里有疑惑也有担忧。
她与夏侯临辉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演武场上,夏侯临辉对她可算是言听计从,说是纵容也不为过。按理说就算她跟七爷尽释前嫌,也不至于转过脸来就当着别人的面同七爷联手拿夏侯临辉开涮。何况看今天在演武场里的情形,这桩亲事要定下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她之前都不急,怎么突然要赶在这个时候闹这么一场?
夏侯临辉气过了,也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劲。他狐疑地看看七爷,又看看凝宝,忽然发现凝宝的目光闪了一下,那一瞬她的视线似乎斜向左下,忙趁凝宝侧身挡住了七爷的视线,飞快一瞥凝宝按在扶手上的左手,看到她翘起食指轻轻摇了摇,略一思索,便知道她是让他不要发问。
心念电转,他虽是没弄明白其中的玄奥,还是选择相信凝宝,尽力配合——他绷起脸来扫眼众人,又瞪了凝宝一眼,像是拼命忍着怒气,皱眉低声说了一句:“你当真是长进了……”望向七爷时,老脸上又挤出点笑:“七爷既肯为这两个孩子保媒,我和宗政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只不过,一来,定亲也须挑个吉日;二来,羽儿是众所周知的夏侯家的下任家主,家主不得嫁娶是族规,不先设法让今上下旨废了这规矩,单官媒司那儿就免不了一场麻烦;三来,就算今上下旨废了这规矩,不叫他绝了迎羽儿入主后宫的心思,只怕他日他又来搅缠;四来么,这些事都解决了,那也得请族老们来好好商量这桩亲该怎么结才妥当。羽儿身为夏侯家的下任家主,这辈子就只能姓夏侯。宗政兄那么疼爱孙子,自是不会肯许孙子入赘我夏侯家……七爷,你说呢?”
他笑得那叫一个勉强,语气那叫一个生硬,要不是凝宝知道他是装出来的,简直要以为他是真的生气了,宁肯她做老姑娘到死也不会允了这桩亲事。她把想要浮上脸来的笑意硬生生压回去,佯作恼怒瞪了夏侯临辉半天,轻哼一声,侧转身子朝向七爷,那表情像是在说:你看,我就说行不通吧?
七爷不禁莞尔,丢个安抚的眼风给她,口中笑道:“老爷子说得是。只不过又不是明儿就要让小阿宝和宗政二少出去自立门户,我做保人,两位老爷子各自取件信物交换了落个文定,先把事情定了叫两个孩子安心就好了嘛。定亲罢了,用不着惊动官媒司,旁的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哦,对了,我今儿出门前看过皇历,今儿恰就是议亲的黄道吉日,你看呢,宗政王爷?”
宗政宣宏一愣,看着夏侯临辉不吱声。夏侯临辉听七爷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凝宝的用意,心中大定,脸上却还是笑得很僵硬:“那就依七爷的意思好了,只是这信物一时半会儿……”
七爷还没开口,凝宝已伸手捞起夏侯临辉腰间的那串紫玉葡萄挂饰,笑道:“我瞧着这个就不错,七爷,你觉得呢?”
七爷见她开心,心里也乐,点头道:“玉质上乘,雕工精细,式样别致,寓意也好,多子多福啊。”也不问夏侯临辉舍不舍得,就转去问宗政宣宏:“以此为文定之物,宗政王爷可满意?”
那本就是当年宗政宣宏离京退居南斗之前送给夏侯临辉的留念,没想到夏侯临辉今天会佩在身上来赴宴,还叫凝宝给相中了……宗政宣宏看看面沉如水的老友,迟疑了一下,把插在靴筒里的一把乌金匕首连鞘拔出双手递到七爷面前,笑得有些无奈:“匆忙赴宴,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只这把匕首还算拿得出手……这把匕首我自离京后就一直不曾离过身,都快有二十年了吧。”
夏侯临辉目光一滞,继而嘴角笑意就柔和许多。他生怕七爷看出什么来,低头喝了口茶,拿鞋尖轻轻踢了下凝宝的脚,干咳一声,责备般哼道:“这回你满意了?”
凝宝嘿嘿一笑,也不管旁人怎么看,急虎虎把匕首从七爷手里抢了来塞给夏侯临辉,又动手解了他腰间的紫玉葡萄,起身离座走到宗政宣宏面前,恭恭敬敬地低头双手奉上。宗政宣宏刚把紫玉葡萄接过去,她就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甜甜唤了声“爷爷”,把乐平逗得终是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原来爷爷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知道师父怎么都得叫您一声爷爷,师父刚进府您就让她‘爷爷’‘爷爷’地叫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