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蓦然安静下来。七爷纠结于那些个不知还能不能找到答案的问题，凝宝努力地在那堆线索里搜寻会令她产生那种奇怪感触的原因，两个人都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忽然间，凝宝像被针扎到了一样跳起来，表情古怪，似懊恼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瑞明斩钉截铁地道：“不，不对薛公子没有背叛七爷”
七爷一愣，抬眼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狐疑地问道：“你说什么？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凝宝心中一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帮七爷添了茶水，微侧了脸斜睨着瑞明，挑衅般帮腔：“是啊，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我错怪薛长子了？”
她这招唬得住心绪混乱的七爷，却唬不了头脑冷静的瑞明。有些事彼此心领神会即可，她与他之间也着实不需要感激一类的东西锦上添花。
“我并非有意为薛公子开月兑。薛公子或许确是谁未雨绸缪埋在七爷身边的暗子，但倘若他真的有心助那两位族老推阿宝上位，那他现在应该在前往京都的路上，而不是躲在北宣城里。倘若他的目的只在于借助那两位族老的力量拿到鬼门的控制权，那么他应该等到七爷要将鬼门交给我的时候再现身，而不是现在就露面让我们对他和族老会的关系起疑，从而注意到族老会里那两位不可小觑的人物。”
七爷心中陡然一震，急忙丢开那些无谓的烦恼，细细回想整件事，重新咂模刚才他同凝宝得出的那些结论。
一想之下，不禁汗颜。这么大的破绽他竟是视而不见，倒要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来提醒，真真丢脸。
瑞明看他神情，知他已抓住其中的关键，微微一笑，就此打住了话头。凝宝却不肯让这机会溜走，乜斜了眼觑着瑞明，道：“那么依你看，他今儿闹这么一出是想干嘛？”
瑞明见七爷转过头来看着他，那神气分明是个鼓励他说下去的意思，便顺水推舟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说了说，又道：“照七爷方才所说，想必那位老爷子故去之后，薛公子就不得不听命于那两位族老。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公子长年跟从七爷，七爷待他如何，他心里怎会不清楚？那位老爷子身为七爷的父亲，对七爷的脾性应当再清楚不过。七爷眼里揉不得沙子，要是发现身边有别人派来的暗人，那个暗人将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呢？那位老爷子明知薛公子随时有丧命之虞，却直到过世也不肯还薛公子自由，那位老爷子究竟是如何看待薛公子的，就算薛公子从前不明白，后来在七爷身边待了那么些年，他怎么都该明白了吧？那位老爷子将他当草，七爷您却把他当宝，精心栽培不说，如今更是要把他扶上鬼门副驭主之位。您说说，换做谁，谁会为了那样的一个老主人对您倒戈暗算呢？”
毕竟引发今天这桩公案的始作俑者是七爷的亲生父亲，瑞明多少有些担心言语不慎会触怒七爷，话中涉及到对光宁帝此举的评价，他都尽量含蓄委婉，但以光宁帝那样的行事作风，再含蓄委婉的说辞也没法掩盖事情本身的恶劣性质。
说话间，他暗暗地注意着七爷的神色，打定主意不管七爷会不会因此大发脾气也要把话说完，给薛公子一个公平的结果。然而似乎是他多虑了，七爷听了那些对光宁帝不甚恭敬的评语，不但没有恼火，反而微微颌首表示赞同，还露出点嘲讽的笑意：“要是你早生几年，有机会当着我那位父亲大人的面把这番话说出来，他八成会觉得你傻得可笑——于他而言，连他的亲生儿子都可以随意丢弃，旁的人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常看见他自己跟自己下棋赌酒，离山进京之前终是忍不住问他，这么多年了，要下棋为什么不找个人陪他下，这样自己跟自己下，输赢都是自己的，不是很无趣？你们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不等瑞明和凝宝有所反应，他便兀自笑起来：“他啊，他说，‘天下为棋盘，苍生皆棋子，开局或终止，端看我兴致。他人纵有意同我对局，配否？”
话音方落，瑞明和凝宝还没回过神来，他便笑容一僵，跟着眉头蓦然拧紧，左手背托住右肘，右手握拳置于鼻端轻轻揩擦，脸色阴晴不定。
凝宝想问他在想什么，嘴唇刚一动，便见瑞明微侧过身子来朝她轻轻摆了摆手，她只得闭紧了嘴巴，默默地转着手里的茶盏。
过了约模一盏茶的工夫，七爷仍是自顾沉思不说话，她便不耐烦起来，丢个眼风给瑞明，拿着茶壶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等她带了壶新沏的热茶回来，将三个茶盏里的残茶泼了，换上滚烫的茶水，七爷才突然如梦方醒般幽幽地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凝宝忙问道：“什么原来如此？你想到什么了？”
七爷却只是摇摇头，一句“瑞明，你接着说”，就把这事轻轻地揭了过去。
凝宝虽是好奇，可看七爷那神气是主意已定，想来除非他自己愿意，不然别人用什么法子大概都没法撬开他的嘴了，索性把刨根问底的力气省下来，叮咛七爷一声“刚沏的茶，小心烫嘴”，便坐下来听瑞明继续分析。
瑞明不紧不慢地吹开杯中浮腾的热气，小心翼翼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却不去看七爷，而是转去看着凝宝：“你素来厌憎偷偷模模在别人背后耍手段的人，七爷既然可以肯定薛公子是别人派来的暗人，想必不管薛公子的本意如何，就算这次的事顺利解决了，你心里头还是会有个疙瘩留在那儿，见了薛公子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若是帮着薛公子说话，你许还会恼了我。不过，该说的我还是得说——你想想看，这些年来薛公子也许没少给那两位族老传递消息，但通传消息本就是暗人的职责。薛公子若一味替七爷隐瞒，纸又哪里包得住火？倘使那两位族老因此弃薛公子不用，另寻别的人别的路子打探关于七爷和你的消息。薛公子与那两位族老的联系一断，那么那两位族老想做什么、又是如何布置的，薛公子无从得知，我们又该从何防起？”
“你之前说薛公子今天同你见面所言所行简直是把你当成傻子了，可逍遥茶庄里的事不论，自从那天你听你六叔和流香姐说了三处府里出的怪事之后，你所做的一切，就算薛公子没能亲眼看见，多闻阁的人也不能全打听到，那么即使只是其中的一两件事，多闻阁的人只要把消息告诉薛公子，薛公子又怎敢当你是好糊弄的傻子？更何况你所说的关于明扉的那些事，又不是刻意背着人做的，你们坊里的人有几个是不知道的？他在七爷身边待了那么些年，哪怕他同你不亲近，七爷这些年来难道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评说过你的脾气？他知道你的脾气如何，又多少听说过你在惑神法解开之后做了什么，却竟然敢利用你与包哥的情谊，拿明扉当借口对你说这种一戳就会破的谎话，你觉得合理吗？”。
“或许那两位族老手里真的握有能制肘七爷的牌，可七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我相信这世间还是有能叫你和七爷头疼一时的人存在，但一时又不代表一世况且这里是谁的地盘？这府里能被你视作一家人的，谁的心是偏向外人的？天时地利人和，那两位族老能占到哪一样？就是他们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在这儿，文武齐备，银钱不缺，只要我们齐心，你还怕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旁的不说，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给你打包票，薛公子会赶在族老会到达北宣城之前约你出去演这么一场吃力不讨好的戏，意在示警，绝非为己谋私想置你和七爷于不利之地”
最后一句他说得铿锵有声，要不是凝宝知道他跟薛长子只是在剿灭祈火教的时候见过一次，她都要以为瑞明跟薛长子是什么过命的交情了。她撇撇嘴，忽然发现七爷不吭声，倒扭过头来望着她，目光烁烁，似乎有所期待。她一时没忍住就弯了嘴角，要想再板起脸来装不高兴都没机会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嗯，你说得有理，是我多疑错怪他了。”
七爷心下一松，脸上便有了笑色。他刚要转过脸去跟瑞明说话，眼角余光瞥到凝宝偷偷冲瑞明呲了呲牙，似乎对瑞明当面驳倒她的事极为不快，怕她回去了要找瑞明的麻烦，忙宽慰她道：“别说你，今儿连我都犯糊涂了。你是为着他拿小包的事说项窝了一肚子火气才把事情往坏处想，我呢，我见你没把他们带回来，心里头就对他起了疑了。要不是瑞明旁观者清，咱们这遭怕是要铸成大错了。”
凝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也不接七爷的话，瞥眼笑微微的瑞明，先甩了个白眼过去，这才冲七爷笑了笑：“既然结论有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当时我跟他说事情不好办，要三天后再给他答复，他不肯，后来就改约明天晚上在安平巷的废墟那儿见面。到时候是我自己去把他们带回来，还是你们也跟我一起去？”
七爷心中感激瑞明的及时点醒，想着昨天晚上既然已经跟瑞明说了要把鬼门交给他，干脆趁这个机会让他开始学着处理鬼门里的事得了，心思一定，便笑着对瑞明道：“同样的事你以后可能还会遇上，该如何解决，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起来先来我这儿一趟——得了，夜深了，我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