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小明扉和凝宝已经站在了西厢的走廊上,与那个隐约传出叱问声的房间相距不到五丈。
他那稚气未月兑的声音又脆又响,来得又极是突然,让屋里的三个男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七爷面上愠色未消,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直了。一直跪在他面前保持着额头触地姿势的薛长子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微微偏转了头偷偷看着屋门那边。
瑞明回过神来悄悄弯了下嘴角,心道难怪七爷会收养那孩子,原来那孩子竟是……呵,不错不错,心思机敏,心肠也不坏。想来就算凝宝这回没有察觉到,他再多磨几次,凝宝也会发现七爷收养他的原因的。
他正想着,便听见外头传来凝宝的笑声,轻松又愉快,似乎想通了什么事,紧跟着就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孩子,不枉他两个那么疼爱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师父的。只要你肯用心上进,他日不用靠谁庇护,你也能够护得你在乎的人周全的。”
这丫头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啊。瑞明莞尔。
七爷和薛长子闻言却是齐齐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他们这种无言的对视并未持续很久,就在凝宝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快要到门口时,七爷突然趋前一步,抓住薛长子的右肩把他硬是扯得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命令他整理衣冠然后找张椅子坐下。
薛长子还没回过神来,七爷已放手退开,回太师椅上坐好,端起茶盏,唇角勾出点淡而柔和的笑,那神气就像是他打从进了这屋就一直都在和那两个小辈闲话家常,没有骂过谁也没生过气。
瑞明看薛长子还杵在那儿望着七爷发呆,而门口已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顾不得多说,一把将薛长子拉过去按坐到椅子上,瞥见他膝头上沾了些灰,忙又躬身替他拍掉,末了简洁明了地丢给他一个“笑”字,这才上去下了门闩,把门拉开了。
小明扉迫不及待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张望。一眼瞧见面朝门口而坐的七爷含笑朝他微微颌首,他微怔之后飞快一瞥旁边座上的薛长子,旋即便将视线移回七爷脸上,眼儿一弯,嘴一咧,给了七爷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什么都不知道般,一声“七爷”唤得不知有多亲热多高兴,左手却仍紧紧握着凝宝的右手。连瑞明看了都忍不住暗赞一声“好个小狐狸”,离他最近的凝宝又怎么会毫无感触呢?
还真是蛮像她的,不论是应变能力,还是那装傻的本事……凝宝暗暗翻了个白眼,任由小明扉把她拉进屋去。
接下来小明扉就穿花蝴蝶也似的在七爷、凝宝和薛长子之间跑来跑去,又是撒娇又是插科打诨,卖力得不得了。凝宝看他扮天真活泼小可爱扮得十分辛苦,想想当年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心一软,尽量配合不叫他失望。
有他这么个既会充傻装楞又擅于哄人开心的活宝在,凝宝也肯陪演,七爷有气都只好忍了,不但对凝宝和颜悦色,跟薛长子也是有说有笑的,大家一团和气,决口不提先前的事,好似亲亲热热的一家子,互相间从来不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欢声笑语,和乐融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开心。相较于之前七爷横眉怒目责斥薛长子,而薛长子不辩不驳认命等罚,现在这样的情景无疑更让人愉快,却也更让人不安。
瑞明并不在意被他们所冷落,默默坐在一旁饮茶,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琢磨要不要找个机会提醒凝宝一下。若七爷和薛长子不趁今天把事情分说清楚,七爷心里的疙瘩消不了,保不准哪天他就会借着别的事发作。到时候别说小明扉,就是凝宝出马也未必能替薛长子挡下七爷的雷霆之怒……
“得,你们聊着,我带明扉去休息。”凝宝突然搁下茶盏站起来,伸手一下就把又要往七爷那边跑的小明扉给捞了过来,笑眯眯地冲瑞明点了下头,又转向七爷,解释般说道:“原本我想着平时都是薛长子照顾明扉,明扉习惯了,不让他跟薛长子住一屋,他晚上怕会睡不着。现在看来,他挺懂事的,这么大的人了,也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就让他跟我住东厢那边吧。”
小明扉愣了一下就想反对,嘴才张开,凝宝就笑笑地看过来:“刚刚你说往后什么都听我的应该不是说谎哄我的,对吧,明扉?我虽然很好说话,但对于说谎骗我的人可是从来都不会手软的。”
小明扉无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慌忙闭紧了嘴巴。
嘴巴闭紧了,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走掉,看看依旧笑容可亲却明显没打算帮他的七爷,又看看低头喝茶不看他的薛长子,再看看悄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犯倔的瑞明,明白大势已去,只得放弃抵抗,垂头丧气地跟着凝宝往外走。
出了门,凝宝让他在走廊上等着,自个儿却又转身进屋将门掩上了。
她先是过去同瑞明耳语了几句,然后便立起身来望着七爷微微一笑,只丢下句“生气伤身”,看也不看薛长子一眼就开门出去把小明扉带走了。
小明扉哪里放心得下?一步三回头,眉头拧得紧紧的,小脸上满是愁苦之色,把凝宝逗得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怕七爷真把你薛师傅杀了?”
他一怔,仰脸看看凝宝,低头犹豫一阵儿,却是先重重点了下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七爷是好人,薛师傅也是。七爷要是杀了薛师傅,他心里一定也会很难过的……我不想薛师傅死,也不想七爷难过。”
唉唉,还真是个好心肠的小家伙啊。凝宝乐了,揉揉他的脑袋,也不过多解释宽他的心,只轻声笑道:“你想那么多干嘛?该怎么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你只管睡你的觉,明儿早点起来,我带你找你师父去。”
“啊?我师父?”小明扉果然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愣愣地望着她,疑惑地皱眉:“我师父是谁啊?”
“暂时保密。”凝宝把他推给候在她屋门口垂手恭立的金果,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给他。你不用在旁伺候,洗脸洗脚之类的事让他自己来,晚上你也不必留下来值夜,把茶壶放进暖笼里,壶里别装茶水,要热白开,防着他半夜口渴。”
她躬身伸手轻轻拍了拍小明扉的右肩,敛容正色,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道:“明扉,大人的事,小孩子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你要是不想让别人一直当你是不懂事的小鬼头,一说正事就要先把你支走,你自己的事你自己都没有决定的权利,那你就给我拿出点大人的样子来。不然这次是这样,下次还会是这样,就算你有办法让他们和好也没那个机会,明白了吗?”。
小明扉瞪圆了眼睛傻傻地看着她。
七爷待他很好,薛长子待他更是无微不至。可他知道的,他知道他们跟坊里的那些叔叔姨姨都一样,都是嘴上夸他聪明,心里却从来只把他当小孩子看。他们有事都是避着他说,就算事情与他有关,他们也不愿意问一问他的意思,总是自己做主把事情定下,全不理会他的心情……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身上,而是他想让他们把他当大人看,却一直没有拿出大人的样子来,让他们相信他其实不止会吃糖玩乐撒娇逗人开心?
“明白,还是不明白?”凝宝索性半蹲下来,让他得以和她平视。
这个举动在旁观者金果眼里没什么特别,她心不在焉地瞟了眼不知为何忽然挺起胸脯站得笔直的小明扉,便走进隔壁那间空屋拿了铜盆出来到后院去打热水,一路上不时将视线投向那间半掩在浓密松枝后的屋子。
凝宝在等明扉的回答,难得的好耐性,金果走了也不曾把注意力和目光分给她半点。
这样的坚持和专注对小明扉来说比给他买一堆玩具或是一座糖山更叫他激动。他用力拍拍自己挺得高高的胸脯,继“明白了”之后又很有信心地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因为在凝宝面前做了这样的保证,是以在金果把热水送到他的屋子里以后,他就很爽快地把自己收拾干净,麻利地月兑掉衣服钻进了被窝里。纵是怕黑认床等诸多老毛病一时改不了,他也硬撑着不认输,一次又一次地打消去隔壁找凝宝跟她一起睡的念头,捂在被子里熬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
第二天天不亮,府里的大管家就照往年的惯例召集所有下人分派任务,小厮们负责铲雪挂红灯笼,婢女们负责洒扫贴窗花,各院的一等婢女则统一到账房那边把绣坊送来的主子们过年要穿的新衣服、用来装金银小锞子的荷包、挂在床柱上招福的红线编金钱串子之类的东西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