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兰芮便放下车帘。与威武胡同、槐树胡同这些功勋权贵聚居的胡同不同,上谷胡同里住的人家极多,人来人往,山青叩门的这么一小会功夫,已经有三四拨人走过去,还是仔细些好。
马车进了小院,山青正欲摆凳子,兰芮却已经跳下了车。
吴王站在车厢,含笑看着她,目若朗星,闪闪发亮。迎着他的目光,兰芮微微福了福:“王爷用过饭没有?”
吴王哑然,方才一人时,他曾想过两人见面后会说的话,可她一句也没说,没问他为何突然回京,也没表述离别后的相思,只问他可曾用过饭。可偏就是这样极为平常的一句话,让他心里生出暖意,比那些柔情蜜语更让他熨帖。
“你这身衣裳真难看,亏得你敢穿它出门?”心里本是欢喜的,可出口却说了这么一句。
“难看吗?”。他的目光太郑重其事,兰芮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重新审视了自己一番,淡青的绸缎衣裳,因是扫洒上的人穿的,为着做活方便,裁剪得腰肥腿阔了些,可便是如此,也不至于难看吧。再抬头,却看见吴王俊朗的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她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暗努了下嘴,暗道,平常一本正经的人,却看不出这般无聊。她转身与玉桂说道:“将攒盒给我。”
攒盒就在玉桂手中,闻听此言,立刻递上。
拿了攒盒,她道:“妾身带了王爷平日喜欢吃的几样小菜来,王爷先用饭吧。”
吴王上前一步,携了她的手,“我倒真是饿了。”
头一次这样十指交握,兰芮微觉不习惯,僵了下,感受到手心的温热,她初时的不习惯慢慢变成踏实,便就那么任由他握着。
两人并肩向上房去。
山青要跟上去服侍,玉桂脸色绯红的拽了他一把,山青这才醒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上房内,藕色红的锦幔,堆漆螺钿描金床,所有家具幔帐都几乎与寿春院上房内的一样。兰芮颇为惊讶的看了看正关门的人,吴王笑说:“年后买了这座小院,让景园添置的东西。”
景园必是不知道如何布置,又不敢拿这些小事去烦吴王,这才将买了与寿春院一样的东西。兰芮笑着将攒盒放在桌上,张罗着将饭菜摆上,腰突然被人揽住了,她嗔道:“王爷,菜洒了。”
话音才落,手里的盘子被吴王接过胡乱丢在桌上,“我这时不想吃。”
“王爷方才不是说饿了吗?”。
吴王没理会,拦腰抱起她,附在她耳边说道:“鲁氏,我想你了。”
炙热的气息随着他的话扑面而至,兰芮身子一滞,又慢慢的软下来,及至自己被放在了床上,她才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妾身先将攒盒盖上吧……”
不过,她立刻发觉了这句话多余,因吴王的手已经伸入了她的衣襟内。
事毕,她侧身看向吴王,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人却清减了许多,突然想起玉桂说过,山青回来时形容如同乞丐的话,就问道:“王爷,你和山青怎么突然回京了?山青一身还脏成那样?”
“连夜赶路,没顾得上换衣裳,又遇上了风沙天气,这才脏了些……我也比山青好不了多少,只是等你时无聊,先洗漱了一番。”
他越是这般风轻云淡,兰芮越觉得这话不可信,只是她却没有追着问。
吴王道:“过两日,兵部就该收到我追逐倭寇出海失踪的消息了……我想,反正都要避着,还不如趁机回趟京城。”
“失踪?王爷好端端的在这里,为何要谎报?”兰芮很是讶异,紧紧的盯着他,须知谎报军情可是大罪,而且,他去福建虽说是为安皇后等人的心,却也为了表现一番,这次他谎报失踪,上次在忠州留下的矫勇善战威名恐怕会大大的受损。
帐幔遮挡住了阳光,螺钿床上略显昏暗,这样看她眼眸,越发的清亮……触及她眼底的担心,吴王轻轻一笑,“朱氏有瞒报旧疾,我才能轻易将她挡在王府门外,下一次,恐怕就不是这般简单了。所以,我想要一个明证言顺不纳侧妃的理由。”
兰芮怔怔的,她没想过吴王谎报失踪是为着这事。吴王允诺一夫一妻时,她心底还是怀疑的,她倒不是怀疑吴王的说这话时的真诚,她想的是,这时不同千年后,吴王真的能顶住压力吗?现在她才知道,他一直在努力。
“鲁氏,消息传出时,你去父皇跟前恳求,然后去福建救我……”
兰芮呐呐的说道:“王爷这样做,会毁了您好容易攒下的善战的名声的……”
吴王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我善战的名声太响了,会让人忌惮,我不是武将,是皇子。”
听着他飘忽却坚定的声音,兰芮眼眶微涩,隔了许久,她轻声说道:“王爷,谢谢您。”
先前的思念和担忧,这时的感动,全在这一声谢谢里,她原本打定主意,只将他放在搭伙过日子的位置,绝不能再往前一步,可现在的情形,似乎已经不受她控制。
“你又忘了,我说过,至亲之间无需言谢的。”
兰芮点点头,这话她没忘,只是上次听到时,她不敢当真。
好一时,她说道:“饭菜想必已经冷了,我去给王爷热热。是了,这小院里不知可有锅灶和柴火?”
“景园或许买了吧。你去做这些粗活做什么,让玉桂或者山青去就是。”说着,吴王扬声唤山青。
想着自己和吴王眼下的情形,兰芮忙止住了他,“妾身想亲手替王爷热。”
这话让吴王心里微动,他遣开应声走到门前的山青,手开始不安分的游移。
两人起床时,日头已经偏西,兰芮饿得前胸贴后月复,与吴王将就着用了些带来的饭菜,然后这才将前日禄米的事情告诉了他。
吴王脸色不变,眼里却往外喷着怒火:“言语上的冒犯我不去计较,前两次的构陷我也忍下,可凡事有再一再二,却没有再三再四这事你休要理会,我自有计较。你说,这事那叫胡愈的提醒过你?”
兰芮点了点头,胡愈送信的事她没瞒着吴王。
吴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上次安然回京,卫王疑心他,对他百般刁难却又不再用他,他才生出改投于本王的心思。他却是忘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何况他胆敢帮着卫王算计本王”
“上次的事情,是卫王拿他姨娘的性命相威胁,他才那样做的。”兰芮将那次山崖边听来的话说了次,又提了提胡愈在胡家的地位及处境,“他这次出手运走禄米,向王爷示好的心思有之,但依妾身看,更多的恐怕是有自己的盘算,至于是什么,妾身便不知道了。”
“狼子野心,说的便是他这种人,他所图的,必是安陆侯这个爵位。”吴王看向兰芮,见她并未惊讶,便知她其实心里早有这样的猜想。而他,原本恨不得将胡愈碎尸万段,此时看着对面那人秀丽的脸,他反而不想去计较了,没有胡愈,他永不可能有与她相对而坐的那一日,“罢了,看在这次他相帮的份上,本王也懒得去管他的闲事。”
没想到吴王会说这样的话,兰芮就看了他一眼,说道:“王爷回来的事情,妾身明日进宫跟娘娘说一下吧,免得娘娘听得王爷失踪担心。”
“本王正想跟你说这事,你倒是先提了。”吴王道,“你经常出门,必惹得凤姑姑的人猜疑,这几**不必来此。”
兰芮点点头,两人说了会儿话又才分别。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兰芮突然生出很不真实的感觉,心里又忍不住想,吴王费尽心思不让旁人进门,除了不想自己孩子受苦外,有没有一点为她想的缘故?应该有一点吧,不然他大可将人迎进来,然后往后院里一扔,对人言说她善妒就是了,以大陈如今在战火纷飞的局势,娘亲还有大用,皇上也会对她容忍一二的。
隔日一早,她便进了宫。先去太后和皇后那里请安,太后没让她进门,她也不觉奇怪,卫王出了事,太后便是不喜她,也腾不出心思理会她。皇后留她说了会儿话,不知是因卫王的事还是因别的,皇后和蔼的笑容下,看她的目光却异常锐利,仿佛要将她扒开看个究竟似的。而且,她总觉的,皇后不如她前几次见着是兴致高。
等她到永宁宫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贤妃侧倚在高足弥勒榻上,看见她,笑着让木姑姑搬锦杌。
坐下,兰芮这才看清贤妃,丰盈的脸白如素纸,神情恹恹,整个人没了平日那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她忙道,“娘娘,您脸色不好,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贤妃展颜一笑,“我没事,只是人没精神。倒是你进宫来,是不是为着安陆侯世子盗卖禄米的事情?”
安陆侯世子盗卖禄米?
兰芮吃了一惊,问道:“禄米在卫王妃的香料铺子找到,如何成了安陆侯世子盗卖禄米?”
贤妃淡淡的道:“出了事,总要有人顶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