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襄刀 第一章 蜚英群寇

作者 : 漠狼13

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

盛夏六月,淮南之地骄阳似火,整个乾坤如同变作了一座炭窑,天煨地焙,酷热难当。

此刻正值日正时分,炎威正慑,躲在树荫中的呜蜩“吱吱”的聒噪个不休,平添燥意。这般酷暑之下,却有一队官兵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沿着官道迤逦行来。这队官兵约莫有四五十人,个个大汗如浆,步子虚浮,有性子浮躁的,正自骂骂咧咧,又是骂天又是骂娘,可越骂越是憋闷窝火,汗水兀自涌个不停。

队伍行速甚缓。四驾梧桐木马车被队伍围在中间,与队伍齐速慢行,车上码着几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三万两,是官府从各县筹措来的军饷,正由这队官兵押送。行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军官。这军官约莫二十来岁的年龄,背悬一口厚背钢刀,剑眉星目,虽略有几分英气,相貌却是平庸,印在眉宇间的一抹倔犟神采倒甚是醒人眼目。

这人正是昔年于岭南向狄青讨学刀法的郝汉。

其时是嘉祐元年,距当年广南归仁铺一役已逾四载,这一年狄青因受朝中文臣倾轧,被朝廷降处外任,出知陈州。自四年前起,郝汉便以做狄青那样的大将军为愿,日夜苦练狄家斩寇刀,武功略有小成,又随军转战南北,屡建军功,一年前搴帷泰州指使,来到了这淮南之地供职。此番他奉了官府之命,点了这队兵马,从泰兴县出发,押送这三万两军饷,准拟交割与姜堰县厢军。

此番与郝汉一道监督这队押银官兵的军官还有泰州厢军都监朱仲为。郝汉对这人向来无甚好感,只因这朱仲为是个喜好溜须逢迎、巧言令色之人,平日里一逮着间隙,便倾其所能地向宪驾阿谀奉承,大做文章,为人又奸险狡诈,委实一个口蜜月复剑的市侩宵小,惹得郝汉好生厌恶。

队伍转过官道,行到一处树林跟前。这树林枝叶茂密,遮去了不少暑气,兵士们一个个大喜过望,如久旱逢霖,精神为之一振,竞相拥入林间小径,登感一阵快意凉爽。兵士们有意在这林中久耽,故意拖沓行程,慢腾腾地走着,行速更是缓了许多。

这般在林中行了半个时辰,一个老兵冲郝汉道:“指使,此间不远处有个蜚英寨,寨中尽是强人,常在这一片出没,咱们须得当心了。”不等郝汉答话,朱仲为便笑道:“我说老张,你怎地越活越没胆儿了,有咱郝指使在此,那些强人还不闻风丧胆?哪里还敢打咱们的主意?”他这番话自是有意奉承郝汉,可在郝汉听来,却是不堪入耳,极不受用,于是干脆置若罔闻,不与他搪塞。

一个年轻兵士狎笑道:“嘿嘿,听说蜚英寨只不过一个百来号人的小贼窝,若是被咱们碰到,正好顺路剿了他们,回去也好邀功请赏,我还听说他们的寨主是雌儿,名叫颜卿妍,是个俏娘们,待爷们生擒得,嘿嘿……”话未说完,忽听嗤地一声,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支短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众官兵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刃,围在押银马车旁警戒。郝汉滚鞍下马,从背后拔出刀来,耳听得“嗖嗖”几声破空箭鸣之声从路旁树丛处传来,他下意识闪身避开,笃笃笃三声,又是三支短箭钉在他身旁一株槐树上,箭上余劲未衰,尾翎嗡嗡微颤。跟着又有一大把梅花镖从树丛后抛洒而来,郝汉挥刀荡开,他乘骑的那匹枣红马却被梅花镖刮中,这马本已躁动不安,此刻身上吃痛,嘶叫一声,踏蹄跑开,郝汉明白这是遇上了强人,生怕待会混战起来拖车的马匹也被吓跑,索性挥刀将车辕从中砍断,任由那几匹马逃了开去。

这时树丛后一声唿哨,但见人影绰绰,倾俄间,便涌出上百个做短打装束的汉子,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刃,为首的却是一位黄衫少女,这少女出落得清丽,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一张杏桃脸上不施铅华,却素面照人,犹胜皎玉。

郝汉见对方人多,不禁心惊,道:“你们是什么人?”为首那女子傲然道:“正是你们瞧不起的蜚英寨!”郝汉见这女子发号施令,心想:“这女子当是方才那兵士所说的蜚英寨寨主颜卿妍了。瞧他们这阵势,似是早已埋伏在此,打这官银的主意,可他们又怎知道我们押送官银途径此处?”忙道:“有话好说!”那女子不容他分辩,道:“与你们官兵有什么好说!”一挥手,众匪直扑押银马车。

众官兵挥刀迎上,登时刀兵相击之声大作。郝汉挥刀杀入阵中,刚砍倒一名山贼,蓦地一对卧瓜铜锤斜刺里砸来,他挥刀格架,刀锤相击,只觉虎口一热,手臂一阵麻痹,定睛一看,见使双锤的是一名五短身材、肌肉虬结的矮汉,打量间,矮汉又举锤砸来。

这矮汉是蜚英寨二当家,名叫谢广海,他膂力极大,一对足有七八十斤沉的铜锤举重若轻,挂着沉闷的风声,频频向郝汉砸来。

这时又有一名使单刀的少年从旁攻来,这少年是蜚英寨五当家,叫做郭旭元。郝汉见他也是使刀,要一试对方深浅,一招“烽火四起”向他攻去,一道刀影斜劈而出,直取郭旭元左肩。这一刀来势迅猛,郭旭元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哪知郝汉第二刀紧随而至,来势劲急,朝他右腿袭来。郭旭元一凛,已然躲闪不及。便在这时,谢广海两柄铜锤又先后抢到,朝刀上迎去。郝汉忌惮这双锤的力道,陡然收势,紧接着刀锋一转,下一刀挥出,朝谢广海右臂砍去,但刀势已略见滞缓,不如前两刀那般凌厉了。

要知这狄家斩寇刀创于沙场之上,沙场对敌,皆是以命相搏,当以最简明直接的招式取敌性命,狄家斩寇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其之所长不在乎于招式变化多么精妙,而在乎于刚猛凌厉的刀势和沉稳连贯的刀意。郝汉眼下所使这招“烽火四起”乃是从丹田中提气贯臂,挥刀时再将真气化做刀势斩出,急攻四刀,以刚猛无俦的刀势笼罩敌人,但郝汉内力薄弱,提气不足,前两刀已然将气劲殚竭,第三刀挥出时不得不再从丹田提出一口气,狄家斩寇刀讲求一气呵成、一鼓作气,气从中断,刀意便断,加之谢广海从旁一阻,刀势立即沉滞了下来,威力大减,待第四刀攻出时已是强弩之末,刀势尽衰,只将谢广海和郭旭元逼退,却未伤到他们分毫。

山贼中为首的那黄衣女子一直在旁掠阵,不曾加入战团。这女子正是蜚英寨四当家、寨主颜卿妍,她见郝汉在两名当家的夹攻下仍不落下风,心下微有佩服,对身畔一名身形高大、浓眉虎目的壮汉道:“吴大哥,这军官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这壮汉是蜚英寨大当家,名叫吴允泰,他道:“那我去会会他!”

吴允泰使的是拳脚功夫,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各上扣了一枚钢刺指虎,他大踏步上前,一拳朝郝汉面门挥出,呼呼生风,指虎尖刺撕气破空,嘶嘶作响。郝汉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侧身避开,这时郭旭元的单刀又从一旁削来,他急忙挥刀一格。谢广海也紧迫而至,一柄铜锤砸向郝汉左肩,郝汉刀锋回转,掠向谢广海手臂,逼得谢广海收招退开。

三人夹攻,郝汉压力陡增,倥偬之中,十招中能还上一两招已是不易。但狄家斩寇刀乃是狄青长年于战阵中鏖战搏杀所创出,两军交战,何止千军万马,厮杀又是何等惨烈,而狄家斩寇刀却能在混乱的战场上破军冲阵、夺关斩将,全依一个“稳”字,狄家斩寇刀的要旨之一便是“乱中求稳”。此时郝汉被三名武功不弱的好手围攻,虽左支右绌,但刀法却全无浮乱之象,章法依旧严谨。

斗到分际,吴允泰一拳朝郝汉面门轰来,拳风呼呼。郝汉忙不迭连退两步,斜撩一刀,将吴允泰逼开,这时郭旭元从吴允泰身后垫步跃起,足尖在吴允泰肩头一点,又跃起一丈来高,他身在半空之中,借着下落之势,冲郝汉劈头一刀砍下。郝汉双手拖刀,向空中猛磕而上,锵地一声,金铁相接,火星四溅,郭旭元在空中无处着力,被掀飞出去,飞至中途,身子硬生生地撞在一棵树干之上,脏腑震伤,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郝汉这一刀掀起,门户大开,吴允泰瞧得真切,抢上一步,一拳直捣郝汉小月复,三枚指虎钢刺齐没入肉,跟着拳头一搅,绞烂了一片肉。郝汉疼得一咧嘴,不及多想,顺势以刀柄末端凿向吴允泰胸口。两人均是负痛退开了两步,吴允泰正欲再行欺近,郝汉却先迎了上来,疾垫两步,压身沉腰,将刀在身子斜后一拖,微一铆劲,猛地挥刀朝吴允泰的膝间横斩而去,左腿随刀而动,贴地席扫,气势非凡,乃是一招“戈荡平川”。这一刀迅猛无匹,吴允泰想跃开已自不及,眼见两条腿便要被齐齐削断,便在这当口,谢广海再次挺铜锤杀到,一记“巨灵擂鼓”使将出来,两锤先后砸在刀身之上,哐、哐两声沉闷之响,钢刀从郝汉手中震月兑。原本这一招“戈荡平川”已切入吴允泰小腿寸许,斫及胫骨,但谢广海力大惊人,两锤之下,竟硬生生地将刀砸落,保全了吴允泰双腿。

郝汉失了兵刃,无暇拾起,一个懒驴打滚,向一旁骨碌了丈余。吴云泰和谢广海穷追不舍,各自上前两步,拳头、铜锤翕然朝郝汉身上砸落下去。郝汉心中一凛,心知自己此劫难逃,倏听那颜卿妍一声娇喝:“慢着!”吴允泰和谢广海闻言同时罢手。

颜卿妍道:“吴大哥,谢二哥,你们且退下,让小妹来会会这狗官。”上前几步,冲郝汉道:“喂,狗官,你有能耐伤我大哥和五弟,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咱们来比划比划!”她见郝汉武功精湛,一时技痒,起了竞斗切磋之心。

郝汉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番颜卿妍,道:“且慢!本将军不乐意跟女人动手,没的沾染一身晦气。”颜卿妍愠道:“你瞧不起女人吗?快出招罢!”拨掌轻拂,缓缓朝郝汉胸口按去。

郝汉向后退开,颜卿妍紧跟不舍,双掌在身前更迭拂揽,姿态翩跹曼妙,煞是好看,待追上郝汉,左掌从拂动的右掌底下轻飘飘地穿出,直取郝汉小月复。郝汉瞧这女子出掌飘飘绵绵、徐缓舒和,好似浑然无力,不禁起了小觑之心,叫道:“慢着!”又退开两步。

颜卿妍收起掌势,道:“你这狗官,恁地不痛快,罗里啰嗦,你还想说什么。”郝汉道:“小娘,你便是蜚英寨的山大王颜卿妍罢?”颜卿妍道:“是又如何?”

郝汉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瞅得颜卿妍浑身不自在。却听郝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江湖传闻果然不假。”颜卿妍奇道:“什么传闻?”郝汉笑道:“江湖上都说蜚英寨的山大王颜卿妍是个美人胚子,今日得见,乖乖不得了,果真美得一塌糊涂。”其实他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先前连颜卿妍这号人物都没听说过,现下这般说,自是别有一番用意。

颜卿妍位居一寨之主,手下尽是些粗野汉子,平时鲜有人称赞她貌美。但她毕竟是正值韶华的少女,此时听得郝汉这般说,虽然说得不伦不类,还有几分轻薄之意,听起来却是十分受用,心头不由地生出几分羞涩和喜悦,可她哪知郝汉的用意,佯嗔道:“狗官,你……你休要胡说八道。”话虽如此,那羞怩喜悦之态却已全然形于神色之间,难以自掩,但见她低眸窃喜,靥颜晕红,一副小女儿家的忸怩模样,娇媚不可方物。

郝汉一本正经道:“小娘可莫要谦逊,你不仅人生得俊俏,耍的这一手搔首弄姿的跳舞功夫更是俊得紧呐。”颜卿妍微微一怔,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狗官夸我美貌是虚,讥讽我武功招式花哨才是本意。”当下又羞又恼,黛眉一蹙,愠道:“狗官这般瞧不起人,姑娘可不是好相与的!”

其实倒不是郝汉有意轻视颜卿妍的武功,只因他所知的武功不多,所学的刀法、拳法又尽是走刚猛路子,自是不知这柔绵之劲的奥妙。颜卿妍所使的掌法唤作“织云引梭手”,是一门糅合了擒拿手和掌法的短打功夫,旨在以柔韧之劲克敌制胜,有卸敌劲力、扰敌气机、缚敌拳路、批亢捣虚等诸般妙用,包含了缠、兜、黏、拿、穿、拂、揽、牵八字要诀,每一要诀皆有其奥妙,八字要诀渊渟泽汇、连施绵捭,更是妙诣无穷。

说到拳脚功夫,郝汉只会一套卖艺时跟老爹学的摧山掌和一套从军时所学的行军拳,这两套拳法均不是什么上乘武功,他平时也疏于练习,若要与人比斗拳脚,本自忖无几胜算,但此刻他见颜卿妍使出这软绵绵的招式来,好奇心起,倒有心试探一下,于是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直直递出一拳。颜卿妍立刻使出一招“织影重重”,双手拂拨,掌影翩飞,封住前方。郝汉这一拳径直捣在那掌影之上,他只觉拳头如陷棉絮,浑不着力,微讶之下,又连出好几拳,可是无论出拳如何迅猛,却总是突不进那徐缓的掌影半分,而且每出一拳,便觉拳劲被那掌影交织而成的无形网幕卸去几分,十多拳下来,势头反倒比颜卿妍的掌影更缓了。郝汉大是诧异,正要撤拳,忽然觉对方掌影之中生出一股吸附之力,将自己拳头牢牢黏住,如陷泥沼,收放竟由不得自己,他哪知那正是织云引梭手中“黏”字诀的奥妙,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颜卿妍更不打话,双掌一合,顺势将郝汉的右腕扣住,跟着一牵一揽,一招“织云兜月”的擒拿手法使将出来,郝汉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揽入颜卿妍的掌圈之中。但见颜卿妍身形一晃,在郝汉周围游走起来,双掌以掌圈为轮廓,不断以掌影编织无形网幕,将郝汉贴身封住,郝汉想要反攻,怎奈何对方掌圈逼仄,拳脚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开;想要月兑身,身形却被密密麻麻的掌影兜罩其中,身子每每碰到掌影上,就被一股柔韧之劲反弹回来。

颜卿妍出掌陡然转疾,掌影越织越密,郝汉周身被掌幕箍禁得越来越紧,最后竟尔半分动弹不得,颜卿妍每每绕到他面前时,便以手背朝他胸口拂去,这一拂轻描淡写,宛如徐风拂柳,郝汉只觉得胸口毫无痛觉,心想:“这小娘妖法了得,但毕竟是弱质女流,掌力却稀松不济,权当它抓痒好了,且看她能奈我何。”索性一挺胸膛,任由颜卿妍拂击。

但是没过几下,郝汉便发觉势头不对,渐感浑身气血翻腾,胸口一阵阵烦恶,窒闷难当,肚中暗暗叫苦:“不好!这小娘又施展了什么妖法,这下可托大了,方才那几下怕是已经在我身子里种下什么毒蛊诅咒了。”他正没作理会处,颜卿妍忽然撤掌收招,退开两步,手负背后,笑吟吟地望着他,道:“狗官,你可认输?”

郝汉调匀气息,定了定神,心中大不服气,叫道:“认输什么?你用邪术妖法,胜之不武!”颜卿妍奇道:“什么邪术妖法?亏你是个男子,这般输不起!狗官,瞧你刀法不赖,拳脚功夫却是稀松平常,咱们便来比划一下兵刃罢。”说罢从腰间摘下一对娥眉刺来。郝汉二话不说,从地上拾起刀,挽了个刀花,有刀在手,信心陡增。

吴允泰道:“四妹,你可要留心在意,这狗官的刀法端的厉害!”颜卿妍道:“多谢大哥,我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说着娥眉刺左右递出,起手使了一招“鹭序鸳行”,双刺纷纷袭来,或刺或挑,连环递进,绵绵不绝。

郝汉自知刀这类兵刃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对付娥眉刺这类轻灵兵刃甚是吃亏,颜卿妍一照面便使出这等灵巧错综的招式,他立刻便慌了神,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将刀在身前胡乱挥舞,可是这般挥舞根本毫无章法可言,更没有将狄家斩寇刀的运劲法门运使出来,又如何能够御敌。

只听嗤地一声,颜卿妍右手的娥眉刺长驱直捣,插入郝汉的肩头,跟着纵身后跃,顺势将娥眉刺拔出,带起一捧血花。郝汉又惊又怒,只听颜卿妍叫道:“留神啦!”一招“黄鹂穿枝”袭来,双刺来路蜿蜒不定,刺芒忽隐忽现,端的如同一只灵巧的黄鹂在密枝间迤逦掠飞一般。倏然刺芒大盛,点点洒来,嗤嗤有声,瞬间笼罩了郝汉上盘几处要害,郝汉急忙退开几步,那片刺芒却紧随而至。

郝汉心知这般退却不是办法,忽然想起狄家斩寇刀“以朴应冗”的刀意来,索性迎了上去,拔步前冲,使了招“冲坚毁锐”,钢刀掀处,刀风飒然,一刀之势尽将迎面而来的刺芒震偏。颜卿妍一招失效,中途陡变,又进一招“来鸿去燕”,只见她指头拨转,双刺在纤手间疾旋起来,又在胸前交替穿插,当真如一鸿一燕来回扑飞,难能捕捉。

郝汉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可心中明白此可万万不可疏虞,对方双刺疾旋翻转便是为了迷乱自己,掩藏攻路,越是慌乱,越是容易着了对方的道。陡见尖芒乍现,颜卿妍右手娥眉刺猛朝他左太阳穴扎去,他挥刀一格,可是不等刀与娥眉刺相碰,另一柄娥眉刺却已朝他右肋划去。他应变颇快,磕刀弹开了颜卿妍右手的娥眉刺,并借着这相弹之力,反手以刀柄砸向颜卿妍左腕。颜卿妍手腕一麻,娥眉刺险些月兑手,急忙后跃一步,紧接着又进一招“百灵舒翼”,身体前探,峨眉双刺在身前左右开分,两道寒光朝郝汉双膝划去。郝汉以“戈荡平川”应付,压身沉腰,拖刀铆劲,横斩扫腿,一气呵成,朝娥眉双刺平平斩去。颜卿妍见这一刀甚是刚猛凌厉,急忙收招,过门跃开,袖口却被刀风撕裂出一道口子,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方才收招若是慢了刹那,这双手怕是难保了。

两人又拆了三十余招,颜卿妍双刺之上诡异招式层出不穷,但郝汉凭着狄家斩寇刀法以朴应冗,堪堪占得上风。此刻众官兵几乎折损殆尽,剩下几个活着的也已力屈,弃械就擒,唯有郝汉一人兀自拼斗。郝汉心中大急,刀法中也略现浮乱,颜卿妍趁势抢攻,奇招迭出,郝汉忽地心念一动:“这女子既是寨主,不如以她做质,挟制众匪,保全官银,交换被擒兄弟的性命。”当下一刀掠削过去,颜卿妍闪身躲过,回了一招“孤雁游云”,郝汉挥刀格架,岂知颜卿妍这招“孤雁游云”只是虚招,招到中途,双刺开分,各自化为“孤雁南去”与“孤雁北归”,一左一右袭来,郝汉仍以“戈荡平川”压制过去,颜卿妍方才见识了这招的厉害,不敢硬接,提身跃起。但郝汉这招却也是虚招,招到中途,猛地收势,一个骨碌,从颜卿妍身下滚过。颜卿妍心叫不好,待落地转身,只见一刀迎面直劈下来,只吓得花容失色,一声惊叫了出来。

吴允泰和郭旭元见郝汉骨碌到颜卿妍身后之时,便心知不妙,一同扑上施救,谢广海与另一名在旁观战的瘦儒生见状也扑了上去。吴允泰与郭旭元各自挥拳、挥刀朝郝汉的刀身上击去,便在这时,谢广海和儒生也先后抢到,谢广海双锤砸出,中途却碰在了郭旭元的单刀上,将单刀震偏几寸,双锤和单刀纷纷挥空;那儒生骨瘦形销,是三当家张迅,他使一对黝黑铁尺,看似也是朝郝汉的刀上叉去,去路却偏偏和吴允泰的拳头呈交叉之势,中途格在了吴允泰的双拳上,将拳头硬生生地架住。谢张二人看似出手施救,反却将吴允泰和郭旭元阻了下来,只是他二人出手时以拙掩实,尽将意图隐藏了起来,在场旁人均未瞧得出来,只道他二人救人心切,出招失了分寸。

眼见郝汉这一刀劈落,离颜卿妍头顶尚有一寸之时,突然凝刀不落,跟着刀锋一转,架在了她脖子旁,郝汉腾出左手,一把揽住她的腰肢,退开几步,与众匪对峙。

颜卿妍头一次被男子这般近密地搂着,浑身登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之感,便似有一头小鹿在心里扑通乱撞一般,完全慌了神,嘤咛一声,不禁面为之烫,骨为之酥,急道:“狗官,你……你……我……还不快把手拿开!”

郝汉只觉怀中香温玉软,一时间竟舍不得放开,颜卿妍又促了一声,他这才急忙把手拿开,干咳一声,以掩窘状,定了定神,喝道:“呔!你们这些贼寇,竟敢剪径官银、戕害官兵,现下你们山大王已在我手,还不速速就范!”

吴允泰破口大骂:“你***王八羔子,拿个女子充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郝汉冷笑反诘:“你们方才在林中暗箭伤人便算得上是英雄好汉吗?”

颜卿妍被郝汉擒到,心中兀自不服,又暗恼自己适才胆怯,加之刚与郝汉这般暧昧夹缠,心中又忿又羞,恨恨地道:“你这狗官,要杀便杀,恁多的废话!”郝汉嘿嘿一笑,道:“我若杀了你,你手下这些喽啰怕是要跟我拼命,这可划不来,再说若是在你这美貌小娘的粉颈上割上一刀,哎呦呦,那可当真是大煞风景了,我可是下不了这个手,你看咱们各自让一步,好好斡旋一番如何?”

吴允泰道:“如何斡旋?你划个道儿来!”郝汉道:“放了我的弟兄,让我们带走官银,再给我们备几匹快马,你们不许跟来,离开此间二十里,我自会放了她。”吴允泰道:“狗官,你莫要耍诈!”郝汉道:“你们也莫要耍诈。”吴允泰命令山贼喽啰道:“放了他们!”

张迅忙道:“万万使不得!”吴允泰道:“有何使不得?”张迅道:“若是放月兑这些官兵,他们必定回去知会官府!”

郭旭元道:“现在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四姐在这狗官手里,先把她救出再作道理!”吴允泰道:“不错,咱们既然敢劫官银,就不怕那官府!”

颜卿妍却道:“大哥,小妹败了阵,不望偷生,别跟这狗官多费唇舌,替小妹报仇便了!”说罢便以脖颈朝刀口上抹去。郝汉大惊,急忙一偏刀锋,伸手点住了她背后穴道。颜卿妍登时动弹不得,喝道:“狗官!死也不允吗?还要如何折辱我?”语气虽是严厉,但眼中已泛出泪光。

郝汉没料得这女子竟会如此倔烈,道:“好罢,颜寨主,在下适才言语不堪,多有冒犯,这便向你认错,请颜寨主下令放了我这几个弟兄,另外再把官银赐还给我们。”

吴云泰生怕颜卿妍有什么损伤,冲喽啰道:“快放人!”张迅道:“不可!点子已踏进了咱们的地界,如此便放他们走了,日后绿林道上悠悠之口该如何评议咱们,定会有人说咱们胆怯,惧怕官府,蜚英寨在江湖上可休也再想抬起头来啦。”谢广海道:“正是,岂能如此便放他们走?”

郝汉嘿嘿冷笑,道:“各位已经留下了咱这么多弟兄的性命,还待如何?”谢广海道:“人倒是可以放,红货须得留下!”郝汉道:“官银丢了,我们回去可吃罪不起,如果各位不肯相让,那我只能拿你们这山大王回去交差了!”

颜卿妍急道:“狗官,要杀便杀,我可不跟你回去!”

吴允泰道:“老二、老三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话!”冲山贼喽啰喝道:“快放了他们!我的话你们胆敢不听?”山贼喽啰不敢违拗,将那十几个被缚的官兵放了。官兵走到郝汉身畔,一并与山贼对峙。

郝汉道:“快给我们准备马匹。”吴大哥对一名喽啰道:“快去弄几匹马来。”山贼应了,转身离去。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山贼回来,郝汉心中焦急,抻头望去,忽觉腰间穴道被人从后点了一下,浑身动弹不得。郝汉一怔,道:“朱都监,你这是做什么?”

另一名官兵也道:“朱大人,你这是……”话没说完,便听他一声惨叫,那朱仲为一刀刺在他的小月复上,另外有三名官兵也纷纷抽刀朝其他官兵身上挥砍而去,这一番变故突来乍至,剩下几个官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命丧同袍刀下。

吴允泰走到颜卿妍近前,解开她的穴道,缴下郝汉手中的钢刀。郝汉登时懵了,随即反应过来,怒道:“我省得了,朱仲为,你们与这群强盗勾搭上了,你们这些直娘贼,连自己兄弟都杀!朱都监冷笑道:“姓郝的,我杀便杀了,还要把你也杀了,你待如何?”郝汉道:“朱仲为,兄弟们平日里可不曾亏待于你,你竟出卖我们,这群强人究竟与了你些什么好处?嘿嘿,我明白了,这小娘定是你的姘头了。”

“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地烙在郝汉左颊上,颜卿妍已是恼羞成怒,气得满面通红,对郝汉怒目而视。

谢广海道:“别与这狗官废话,待我一锤将他脑袋砸个稀巴烂!”颜卿妍忽然上前拦道:“谢二哥且慢!先不忙杀他。”谢广海道:“留着他作甚?”颜卿妍脸上蓦地一红,嗫嚅道:“这狗官……这狗官如此折辱于我,不能便宜了他,我要将他好好炮制一番!先将他带回寨中关押起来。”山贼喽啰们应了,将郝汉绑缚了。

朱仲为对张迅道:“张三哥,这里便交与你们了,我们不便久耽,免得官府生疑。”张迅道:“你们且去罢,这里我们自会处理妥当。”朱仲为带着那三个官兵走了,郝汉兀自大骂,颜卿妍听得心烦,伸手点了他的哑穴。

山贼喽啰将遍地尸首掩埋了,又将官银用布袋装好,推搡着郝汉进了树林,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到得一处山脚下,郝汉仰头望去,见这山岭高耸嵯峨,有一条山路通往山顶。颜卿妍、吴允泰、张迅、谢广海、郭旭元五人当先走了上去,众喽啰在后跟上。这山路甚是难行,又走了半个时辰,方到山顶。山顶地势平缓,不远处有座木栏围成的寨子,四周立着几座两丈来高的望。望上一个喽啰见得群匪上山,高声吆喝道:“并肩子剪镖归来喽!”话音刚落,那寨门缓缓打开,迎出来二三十个喽啰,帮忙分抬银两。

到了寨门口,谢广海道:“四妹,这回咱们可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三万两白银,够咱们弟兄四五年的吃喝用度了!”颜卿妍摇头道:“这银子不能全留下,拿出两万五千两分与左近受涝的灾民,咱们留五千两。”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郭旭元道:“四姐,只留五千两,弟兄们怕会有怨言呐。”颜卿妍道:“当初咱们创下这蜚英寨,便是出于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做处。如今长江决堤,左近百姓有难,咱们若是坐视不理,那还是绿林好汉的行径吗?我意已决,只留五千两。”

众人听她说得决然,都不再言语,一齐进了寨子。到得寨中,众人都径自张罗庆功酒宴,郝汉被绑在一处广场的桩橛之上,无人问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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