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晡时将尽,两人到得一处镇甸。当下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在镇外找寻一番,若能找到村庄,便在村庄借宿,若是找不到,便再等上一个时辰,待天色黑下来再进镇子,一来两人身上尽是血污,这般进镇太过招摇,二来官府应当正在通缉捉拿他两人,当须谨慎。
两人在镇外方圆几里内找寻,不到半个时辰,便在镇子东首五六里外寻到一处依江而驻的小渔村,村里零零落落地有七八户人家。
行至村口,郝汉勒住马车,将兵刃掩土埋了,道:“贼婆娘,你身上可有银两吗?”颜卿妍奇道:“要银两做什么?”郝汉道:“咱们进村要讨些衣衫、吃食,总要使些银两罢?还有,咱们此去杭州,路途也不近,这一路上总要傍些盘缠来花使。”他身上原本有些银子,但是几日前被擒到蜚英寨之后,被那些喽啰们尽数搜刮去了,现无分文。
颜卿妍先前身为一寨之主,长年呆在在寨中,平日里采办物事都由喽啰下山去张罗,她身上自然不会揣着银两了。
郝汉见她半晌不答话,问道:“怎么啦?你也没有银两吗?这下可难办了。”他未履江湖,自然是不知道江湖中人靠什么生计过活。颜卿妍想提议去大户家盗些银子来做盘缠,但转念一想,又怕郝汉对自己偷盗行径再生反感,便即打消了念头。想了一想,从头上取下了一支发簪,道:“这支簪子应该值些钱,咱们拿去当掉罢。”
郝汉见这发簪似是黄金打造,尾端镶有翡翠,还连着一条珍珠坠儿,做工极是考究,他虽不懂得鉴识珠宝首饰,但一看也知当是价值不菲之物,道:“这簪子不珍重吗?当掉不打紧吗?”颜卿妍淡淡一笑,道:“什么珍重不珍重的,这支簪子的来历,说出来怕你听了也不高兴,它是件赃物,是先前蜚英寨打劫一家大户时得来的,当时我见着喜欢,就留了自己用。”说到这些女儿家爱美好打扮的事,她也难掩羞涩,一脸忸态。
郝汉道:“好罢,反正咱们明日便要渡江了,车马也不能携着,便把这匹马抵给农户,换些衣衫、吃食,明日过了江再当掉这支簪子,然后买两匹快马代步。”
两人下得马车,走到了靠村口的那家渔民小院。只见院中落了几间茅屋,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院中补网,一个中年汉子在收拾摊在簸盖中的鱼干,这两人见郝汉和颜卿妍这副模样走进来,登时怔住。郝汉一打量这两人,见那汉子一身渔农打扮,身材略为削瘦,样貌平平无奇,那妇人倒是丰容盛鬋,姿仪姣丽,虽粗衣朴装,身无靓饰,风韵却丝毫不为之减却。
忽然茅屋中窜出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狗,紧跟着又奔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这男孩儿红扑扑的脸蛋儿,扎着两个朝天髻,甚是可爱,正笑咯咯地追狗为戏,奔到切近,陡见两个浑身血污、披头乱发的生人立在院中,只道是爹娘经常讲的故事中那专挖小孩心肝来吃的魍魉妖怪来了,吓得一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小黄狗站在一旁,冲这两个生人汪汪吠叫,似是因为他们吓坏了小主人,是以对他们敌意甚浓。
那妇人赶忙放下渔网,跑过去抱了童儿,一言不发地回到屋中,那汉子冲狗儿叱喝了一声,狗儿“呜呜”地哼唧了几声,十分委屈,耷拉着脑袋怏怏走开了。汉子走上前来,搓着手,一副赔着小心的模样,对郝汉道:“这位军爷,不知来到小民家中有何贵干?”
郝汉略一筹思,说道:“老乡,我们为了拿贼办案来到此处,途中与江洋大盗打了一架,受了些伤,想在你家借宿一宿,可否行个周全?”汉子忙道:“当得,当得,小的这便去给军爷收拾屋子。”郝汉道:“老乡,我还想跟你讨两套干净衣衫,换身行头。”指了指院外的马车,“不巧我们没带银两,就拿这匹马做抵成吗?”
汉子连连摆手:“不妨,不妨,衣衫军爷尽管拿去穿罢,小的不敢要军爷的银子。”郝汉笑道:“老乡不必推辞,明日我们便要过江了,这车马也带不走,便留与你罢。”汉子道:“小人正好有只渔船,明日便让小人载军爷渡江罢。”郝汉喜道:“那就生受老哥啦。”汉子道:“军爷折杀小的了,不知军爷还有什么吩咐?”
颜卿妍嗫嚅道:“我……我……”汉子道:“姑娘有何吩咐?”颜卿妍忸怩道:“嗯……我想洗个澡。”她这几日被困在牢房之中,没法梳洗,牢房里又腌臜不堪,加之拼杀之时,血污沾身,身上已经十分污秽,她毕竟是女子,在意仪容观瞻,厌恶这般邋遢。
汉子道:“小人这便让内人去烧洗澡水,二位请宽坐一会。”
郝汉找了棵树将马车拴好。不一刻洗澡水便烧好了,颜卿妍和郝汉各自洗了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衫,出来彼此一见,颜卿妍登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半日她在路上一直郁郁寡欢,此时终于露了笑容,却见郝汉穿着一件粗布汗衫,下摆胡乱掖在腰间汗巾里,外披粗布褙子,驼黄裤子,也不知道是不合身还是怎地,这套再也寻常不过的农家汉子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甚是滑稽别扭,活似一个混迹于市井的浮浪泼皮。
颜卿妍换了套粗布襦裙,外面套着一件粉色绣花半臂,又经过一番梳洗捯饬,风韵犹增。郝汉笑道:“贼婆娘,想不到你穿成农妇的模样,反倒更标志了。”颜卿妍只道郝汉又在取笑自己,顿足嗔道:“你这人真是,又胡说八道!”
过不多时,饭菜备好,那夫妇与童儿却不与郝汉两人一起吃。那汉子过来招呼道:“小小荒邨,无甚款待,区区粗茶淡饭,军爷莫怪。”郝汉道:“老乡家中可有酒吗?”他这几日在牢中没有酒喝,委实馋得紧,他向来无酒不欢,如今虽被人诬陷,但他性子喜动,这几日来身陷囹圄,缚手缚脚,甚是憋气,现下刚月兑牢狱之困,自然要讨些酒来,大饮一番,以为畅怀遣兴。
汉子道:“小的家中倒是有些酒,不过却是浊劣的村醪,怕军爷你喝不惯,你看小的去市肆给你沽些好酒来如何?”郝汉笑道:“天这么暗了,怎敢再生受老哥奔走,管它是好酒还是坏酒,是酒就成,到得我肚里,都是琼浆玉液,老哥尽管取来便是,哈哈。”
汉子赔笑着应了,取来一坛酒,给郝汉满满筛了一大碗,郝汉端起来喝了一口,嗒嗒嘴,但觉这酒入口确是十分糙劣,味寡乏醇,但他酒瘾正浓,哪管那许多,又一是大口,满饮到底,酒入肚中,热息上冲,大感畅快,颜卿妍见他这副馋相,不禁莞尔。
那汉子又斟了一碗,道:“军爷慢喝,小的日里刚好捉了一尾鲥鱼,还新鲜着,这便着浑家烹了与军爷佐酒。”郝汉笑道:“不必劳烦,老哥自去方便罢。”
两人用罢晚饭,也没再见那妇人和孩童露面,那汉子出来说道:“军爷,二位换下来的衣衫小的着浑家拿去浆洗干净,再缝补一下罢。”
郝汉道:“不劳烦老哥啦,那些衣衫已经没法穿了,扔掉便是了,相烦老哥帮我们腾两间房,我们要早歇,明早还要赶路。”汉子道:“当得,当得,屋子早就拾掇妥啦,两位便请去安歇罢。”
郝汉到得卧房之中,倒床而睡。夜半醒转,想欲解手,出得屋子,在院子里找寻了一圈,却没有寻到茅房,月复里憋得难受,见屋旁有一棵大枣树,索性走到树下,解开裤子,银河倒泻,一番稀里哗啦之后,登觉舒畅,长吁一口气,又觉口渴,见院中有一口水井,缒起吊桶打了水上来,就着桶咕咚猛灌了几口,这井水甘洌清凉,他登觉神清意爽,惺忪困意便去了好几分。
正要回屋继续相会周公,却听不远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迭沓而来,闻声可知来者似乎怀有武功,他心中一凛:“莫非我和贼婆娘露了行藏,这夫妇去报了官?”此时回屋去叫醒颜卿妍已自不及,瞥眼间又看到那棵大枣树,当即纵身攀了上去,悄悄观察动静。
借着皓亮娥影,他见来者约莫十七八人,个个黑衣劲装,各携兵刃,却不似官府中人,从村口径向这里奔来,提纵奔行之间,足见其中几人轻功颇具火候。
那十七八人到得院外几丈处,为首一人一抬手,几人立即停止疾奔,蹑手蹑足地缓缓靠来,蹑到墙根,纷纷轻轻跃上土墙,便在此时,忽听屋中一声狗叫,这叫声突如其来,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显得尤为突兀,那几个黑衣人刚踩上墙头,身形还未立稳,都被这叫声惊得扑偃不定,有三个黑衣人更是直接从墙头跌落下来,形态甚是狼狈。
这时一间茅屋中的油灯点亮,听得里面一个孩童声音道:“娘亲,你拿线团掷小虎子做什么?”听口气颇有埋怨之意。一个妇人声音道:“娃儿啊,这狗子怠惰得紧,家里都遭了贼了,它却在那儿睡大觉。”孩童奇道:“贼在哪儿呀?”妇人道:“娃儿,没事,回被窝睡觉去,爹跟娘出去把贼撵走就是了。”孩童却是不依,道:“不嘛,我要去瞧爹娘怎生捉贼。”
又听一个汉子道:“娃儿乖,听你娘的话,回床上睡觉。”郝汉听这声音正是那渔农汉子。
那孩童撒娇道:“不嘛,不嘛,我要看。”妇人道:“现下天可黑着呢,山魈妖怪正在外面游荡,四下里捉小孩回去煮了吃。”那孩童不再言语,片刻之后,听得屋里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似是那孩童吓得钻回了被窝。
屋里边这一家三口自顾自说着,外面这些黑衣人却听得相顾骇然:这人在熟睡之中能听到这么远的脚步声,已是十分厉害,竟然还能以闻风辨形之技辨别出他们起跳纵上墙头的动作,从而算准投线团掷狗的时机。而且适才屋中又一片漆黑,只凭着狗儿几不可闻的呼吸之声便能掷中,光是这份准头的拿捏,已足见其暗器手法十分高明。
众黑衣人正没做理会处,柴扉推开了,那渔农汉子当先走了出来,笑道:“墙上的朋友,下来说话罢,可别摔坏了。”方才那三个从墙头跌落下来的黑衣人登时脸红到了耳根,所幸夜色昏暗,几人又带着面罩,无人看到。
众黑衣人纷纷纵下墙来,落在天井之中,渔人汉子道:“不知各位枉顾寒舍有何贵干?”为首一人厉声道:“霍宽,你可让我们寻得好苦!”
郝汉这才略微宽心,心道:“原来不是冲着我和贼婆娘来的。”
渔人汉子霍宽作揖道:“尊驾是何人?不知这般苦苦找找寻在下却是从何说起?”那黑衣人“呸”了一声,上前两步,揭开面罩,道:“姓霍的,你瞧我是谁?”
霍宽端详了一阵,摇头道:“恕在下眼拙,没瞧出来,请教尊驾上下。”那黑衣人怒意更浓,道:“你不认得我了吗?爷爷却认得你,六年前,你与你那恶婆娘在鄱阳湖上害死了‘忽律心’管笃,你可记得吗?我便是管笃的兄弟‘豹子胆’管宏!你杀我兄弟时,我也在场!”
这时那妇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这等奸恶之徒我夫妻两人杀得多了,早已记不得啦。”管宏怒气更盛,骂道:“姓何的,你这腌臜货,来得正好!”
妇人倒不以为忤,道:“如此说来你是来寻仇的?那好得紧啊。”霍宽奇道:“好什么?”妇人白了他一眼,道:“老娘多久没打架了,拳脚都生疏了。”霍宽赔笑道:“娘子啊,能忍则忍,咱和这几位江湖朋友好好斡旋一番,若是能免动干戈,化敌为友,那就皆大欢喜啦。”
颜卿妍这时也走出屋来,郝汉从树上纵下,跳到她身旁,管宏斜眼睨着他两人,冷笑道:“还有帮手来助拳吗?”郝汉道:“我两人只是过路人,借宿在此,与诸位的恩怨并不相干。”管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一个老迈的黑衣上前一步道:“霍宽,何月娘,老夫跟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跟老夫斡旋,先问问这家伙允不允!”边说边虚挥了两下手中的砍山刀。霍宽又作了一揖,道:“敢问这位老前辈又是哪位耆宿?”年迈黑衣人道:“呸!老夫是干云庄庄主钱万里,六年前,我那孩儿被你们……被你们……嘿!我钱家从此绝了后啦!”已气得语无伦次,冲其他人道:“你们都上来递个门坎罢!”
其它黑衣人纷纷上前,自报家门,道来恩怨,原来他们都有亲厚之人被这夫妇杀死或致残,还有几人更是自己本身遭残,被这夫妇废了一对招子或砍去了一条手臂。
众人道完了来历,管宏道:“霍宽,何月娘,咱们这便了结恩怨罢!”何月娘冷笑道:“很好,很好,你们一并上罢!”说罢便要上前,霍宽急忙拉住道:“娘子,莫要冲动,没准还有说项的余地。”
何月娘登时好大的火气,手指头顶着他脑门,詈骂道:“你这个怂破落户,怎地越活越窝囊了,邻居四里整日欺你软弱,你也不敢吱个声儿,如今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啦,你反倒赔笑脸吗?我怎就嫁了你这个没用的汉子?”
被娘子这般严厉数落,霍宽倒是不以为忤,只是讪讪一笑,手上兀自拉着娘子不放。何月娘冷哼一声,一下子甩月兑,展开拳脚迎了上去,霍宽“嗨”地一声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那一十八个黑衣人一并拥上,各施武艺,登时便战成了一团。
郝汉和颜卿妍在一旁观瞧着,只见霍宽以十分灵活的身法在诸般兵刃间穿梭,圆转自如,闪移腾挪间那步子蹴如快电,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便已闪到了出其不意的方位,直让人瞧得眼花缭乱。围攻霍宽的有*人,诸般兵刃齐往霍宽身上招呼,可无论他们施展何等招式,解数用尽,也无一人的兵刃或拳脚能沾到霍宽的半片衣角,更有几人收放不能自如,险些伤到自己人。郝汉不曾想到这懦弱汉子竟有这等好功夫,但见他只是一味躲闪着引众人攻他,却不出手反击。那几个黑衣人被他施为得晕头转向,一人怒道:“姓霍的,你存心消遣我们吗?当我们是好相与的?”
霍宽却道:“几位莫要动肝火,咱们有话好商量。”脚下的功夫却不停歇,没让他们讨得半分便宜,似要让他们知难而退。
颜卿妍越瞧心中越奇,忍不住“咦”了一声,嘀咕道:“这步法是……罡斗天机步?”郝汉对斗场之中的情形瞧得入神,也没对颜卿妍的话多加在意,只随口问句:“你识得他们的武功路子吗?”
又见何月娘也施展着同样精妙的步法,但游走间却不似霍宽那般客气,但凡围攻她的黑衣人都一一还以颜色,她使的是掌法,掌势看似柔绵,但却暗藏无上之巧,只见那掌路蜿蜒巧韧,如蛟腾龙蟠,巧妙地避开密集的兵刃,批亢捣虚,直取敌人要害之所在,掌意行云流水,虽有许多兵刃攻扰,却无丝毫顿挫、窒滞之感,或以掌背拂击,或以肘撞击,中者即受内伤,长吐一口鲜血,又或扣缠敌人肢节,分筋错骨,虽招招狠辣,姿态却如穿花蝴蝶,翩跹轻盈,煞是好看。
堪堪连郝汉也看出了门道,奇道:“贼婆娘,那位大嫂使的不正是你那跳舞掌法吗?”颜卿妍白了郝汉一眼,啐道:“什么跳舞掌法!净乱安名目!”郝汉笑了笑,道:“不过她使得却比你高明多啦。”颜卿妍又白了他一眼,继续观瞧着战况。
只见那*个围攻霍宽的黑衣人见霍宽只躲不攻,便索性不去攻他,转而合击何月娘。管宏报仇心切,见久攻不效,心中堪堪焦躁,一咬牙,也不思量那许多,向后跃出两步,猛地甩手撒了一大把钢钉,密密麻麻地朝斗场中的众人扑盖射去。这一手着实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那钢钉一月兑手便密如蜂蝗,稠若浽溦,难以躲避,任谁也措手不及,这一着虽能打中何月娘,但也定会殃及周遭他人,众人皆不曾想到管宏毫无投鼠忌器之意,竟然不顾自己人的死活。
眼见这一大蓬钢钉迎面罩来,众人想要躲闪已自不及。倏地人影闪处,寒气大作,立在三丈开外的郝颜两人直感一阵阴风蓦地扑来,遍体生寒,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却见那条人影正是霍宽,他已闪在众人与钢钉之间,屈指成爪,一边急退,一边以双手在身前疾风般拨揽捭击,挥爪之间,衣袖鼓荡,宛如饱帆,烈烈招展,显是内功不俗。随着他双爪不断挥舞,阴寒之气更是一迭又一迭地向周遭荡散开来,而那一大簇钢钉,或被他以手爪攫落,或被他以衣袖拨飞,更有一些直接被爪风刮得激弹开去,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指顾之间,钢钉纷纷坠地。霍宽这一番兔起鹘落、运斤如风,将双臂抡得密不透风,竟没让那钢钉穿过一枚、伤到一人。
众黑衣人纷纷对管宏怒目以视或破口大骂,何月娘冷笑道:“阁下当真好手段呐!”又冲霍宽杏眼一瞪,恼道:“死鬼,旁人这般欺负你老婆,你还要忍气吞声吗?”
霍宽横在中间,苦求道:“我规劝各位,还是赶紧离开罢,我这内人若是发作起来,各位可消受不起呀。”何月娘噗嗤一笑,道:“囚囊的,这句话你倒没说错。”
这时,忽听颜卿妍叫了一声:“这爪法是‘严霜冽蚀爪’!”霍宽与何月娘均是大奇,转头齐声问道:“你怎会识得这功夫?”
颜卿妍却不答话,对郝汉道:“咱们去帮帮他们。”郝汉问:“帮哪一头?”颜卿妍道:“自然是帮那夫妇。”郝汉道:“好。”他适才见那叫管宏的黑衣人为了伤敌竟连同伙的性命都不顾,心中对这帮黑衣人已是不忿,此刻便也不假思索了。
郝汉和颜卿妍加入战团,钱万里冷哼一声,道:“漠北四豺,这边我们应付着,你们速将这两个雏儿先料理了。”四个黑衣人跳出战圈,各占方位,将郝汉、颜卿妍两人围住,对峙起来。郝汉见这四个人皆是中年汉子,身体各有残缺,一个双眼皆被刺瞎,一个没有耳朵,一个鼻子被平平削去,三人站在一处看上去甚是突兀。还有一个汉子手上比比划划,嘴唇翕动,发出依依呀呀之声,借着月光细瞧,原来这人的舌头已被齐根割去。
这漠北四豺是亲兄弟,瞎了双眼的是老大孙广才,没有耳朵的是老二孙阔才,缺了鼻子的是老三孙长才,哑巴是老幺孙远才。四豺在江湖上是颇有名声的江洋大盗,他们在漠北立万发迹,又因他们名字都带有一个“才”字,故而取了个谐音,自称漠北四豺。
四豺正要攻上,郝汉连忙一伸手,道:“莫慌动手。”三豺孙长才问道:“你待怎地?”他没有鼻子,说话之时不免含糊不清,瓮声瓮气。郝汉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四位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漠北四豺?”大豺孙广才听他这般说,甚为得意,道:“小子也知道我们的名号?怎么?怕了吗?”
郝汉装模作样细细打量了四豺一番,又故作正经,啧啧道:“传闻果然不假。”二豺孙阔才大奇,问道:“什么传闻?”
话到这里,颜卿妍便知这漠北四豺已然着了郝汉的道儿,她忍住笑意,在一旁迳自瞧下去,看郝汉如何捉狭他们。
郝汉又拱了拱手,道:“江湖传闻都说四位人如其号,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四豺只道郝汉是说江湖传闻他们如同豺狼般行事狠毒,若是这般,他们非但不会恼怒,反而会更加得意,因为对于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来说,凶残、恶毒这类字眼反倒是夸赞之辞,孙长才道:“此话怎讲?”郝汉摇头晃脑道:漠北四残,漠北四残,如此贴切,不正是人如其号吗?”
在场众人都呆了一呆,忽然会意,忍俊不禁,纷纷爆笑起来,四豺气得胸膛几欲炸裂,他们四人一向将自身身体遭残之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平日最痛恨旁人说他们残疾。只听大豺孙广才破口怒道:“都他娘的笑个屁!”三豺孙长才冲郝汉骂道:“小猢狲,待爷爷们好好拾掇拾掇你!”
四豺也不管颜卿妍,一并扑向郝汉,郝汉转身便走,游走间时而回头应上一两招,颜卿妍道:“狗官,你能应付得了吗?”郝汉边跑边道:“交给我罢!你去相助那夫妇。”
郝汉轻功不佳,绕着茅屋奔了两圈,便被四豺围堵在了那棵枣树之下,登时斗在了一处。四豺使得都是奇门兵器,老大孙广才使一条链子枪,老二孙阔才使一柄虎头钩,老三孙长才一对使鸳鸯钺,老么孙远才使一只铁爪。只因郝汉昔日临敌多在沙场之上,敌人所使兵刃皆是大刀阔斧、长枪硬弩之类的常规兵刃,这等江湖中的奇门兵器他哪里遇过?奇门兵器之奇不光在于外形模样奇特,使法、招式更是怪异之极,令人防不胜防。郝汉先前对付颜卿妍那对峨眉双刺时,起初便慌了手脚,现下一次对付四件奇门兵器,更是懵了念头,加之又无刀在手,拳脚生疏,几个回合下来身上便挂了彩。郝汉绕着枣树游走,仗着树干遮挡,勉强抵挡。
大豺孙广才虽双明十名,但精通闻风辨形之技,捏准了郝汉身形所在,抖手一抛,将链子枪头掷了过来,郝汉一猫腰,崩地一声,枪头钉在了树干之上,郝汉一个“狮子摆首”,从链子底下翻身上来,跟着在链子上一踩,又在树干上连蹬两步,反身跳到屋顶之上。
四豺中的二豺和三豺轻功极佳,直接提身纵上屋顶,从郝汉头上掠过,将他截住,大豺和四豺则也借着树干跳了上来,从后面堵住他。郝汉本拟跳上屋顶之后便继续上蹿下跳,引四豺奔走,却不想自己反被截住了。
五人在屋顶又战成一团,没了树干的遮庇,这下可苦死郝汉了,左支右绌间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好在这些奇门兵刃不致一击毙命,这才得以周旋。郝汉肚里连连叫苦:“休矣,休矣,这屋顶无处可遁,又被这四豺死死围住,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忽地心念一转:“谁说入地无门?”
眼见那孙广才扬起链子枪正欲抽落,孙阔才也举起虎头钩劈将下来,郝汉忽然面现黠笑,跟着气贯双足,使了个千斤坠,将茅屋的草顶压破一个大洞,身子从漏洞之中直坠了下去。孙广才和孙远才的这一击扑了个空,一时怔住了。孙长才气急败坏,骂道:“兀那猢狲,休逃!”纵身跳入洞中,其它三豺也跟着纷纷跳下。
郝汉从屋中撞破窗格,飞身鱼跃而出。他适才迭遇凶险,何月娘也瞧出了他拳脚笨拙,应当不是所长,大声道:“小兄弟,你使什么称手兵刃?”郝汉道:“刀。”何月娘道:“好!等着!”当即卖了破绽,引得钱万里一刀削来,跟着趁机一扣钱万里的双腕,一推一掣,双手一掰,钱万里的腕子便被翻开,手自然而然从刀柄上松开了,何月娘夹手将刀攫了过来。她擒拿手法精妙,以至钱万里被她空手夺了白刃,竟浑然不知,兀自抡着双臂作势要砍,手臂抡至中途,方才发觉兵刃已失。
何月娘道:“小兄弟,接着!”将砍山刀朝郝汉掷了过去。
砍山刀飞到中途,孙长才听得清楚,上前一步,一抖链子枪,将飞至中途的刀卷住,用力一拽,要将它扯下来。何月娘似乎早已料得四豺会有这一手,这一掷之上附着着深厚内力,孙长才一拽之下,竟没扯动,而那口砍山刀似乎也是把宝刀,链子枪的锁链反倒被割断。这一掷不但劲力浑厚,用劲也非常之巧,看似势不可收,待飞到郝汉跟前时,劲道倏竭,郝汉伸手一抄,便轻巧接到。他仔细一瞧,见那刀身在月光映照之下隐隐透着汪蓝光晕,刀口更是锋芒逼煞,摄人心魄,果然是口不寻常的宝刀。
郝汉利器在手,刀法凌厉之势便更胜以往,三豺手中那等寻常兵刃哪敢轻摄其锋。局面顷刻间便即逆转,四豺败象已呈,反被郝汉紧逼。另一边颜卿妍与两个黑衣人交上了手,对方一个使掌,另一个则使一条长枪。颜卿妍打法甚是高明,身形紧贴着那使长枪之人,施展开织云引梭手,将他牢牢缠住,而对付那使掌的黑衣人,却只防不攻,攻势尽往使枪人身上招呼,不由得他月兑身,正是对付长兵刃的不二法门:“避长就短”。要知但凡使长枪这类长兵器的武者,一旦被对手突入枪圈,贴身缠打,枪术便难以施展开来。颜卿妍这般打法,委实让那使枪黑衣人大伤脑筋。那使掌黑衣人在旁瞧得焦急,便不断卖以破绽或示弱诱颜卿妍来攻自己,颜卿妍却视若无睹,对他只是一味防守,对那使枪者缠打不休。使枪武者堪堪恼火,这条长枪在他手中反倒成了累赘,一怒之下,索性将长枪扔了,挥起拳头徒手搏击。那使掌的黑衣人也渐渐瞧出了颜卿妍所使的掌法与何月娘同出一路,怒道:“霍宽,何月娘,敢情这丫头跟你们是一路的!”
霍宽与何月娘早就瞧出了颜卿妍的功夫路子,心中已是诧异不已,均想:“这小姑娘莫非是……”
这般斗了近半盏茶的工夫,胜负强弱堪堪了然,霍宽、何月娘夫妇武功高强自是不用说,已有七个黑衣人被他们打翻在地,不能动弹;颜卿妍这边以织云引梭手对付两个黑衣人,绰绰有余;郝汉展开狄家斩寇刀法,全力施为,刀势笼罩之处,四豺不敢逼近半步。
孙长才见郝汉刀法如此厉害,问道:“小猢狲,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干预我们的恩怨?”郝汉道:“好说,好说,本军……本大侠嘛,江湖人称‘大刀无敌’郝汉郝大侠的便是了,只因你们以多敌寡,本大侠瞧着不舒坦,是以要掺和掺和。”一手叉腰,一手拄刀,哈哈大笑,道:“怎样?见识到本大侠的厉害了罢?”
四豺哪里知道郝汉在插科打诨,二豺孙阔才奇道:“大刀无敌?郝汉?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呀,大哥、三弟、四弟,你们可听说过吗?”颜卿妍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豺这才发觉自己又被这满口胡诌的小泼才给骗了。
剩下那五个与霍何夫妇交手的黑衣人已然支撑不住,霍宽的严霜冽蚀爪委实凌厉无匹,此时明明是盛夏时节,这天井之内却被那爪风刮得天凝地闭,风历霜飞,仿佛倒回了严冬腊月,这五个首当其冲者被这阴寒之气侵蚀得肢体僵滞,动作缓钝,不得不一边还招一边运起真气贯于周身经脉以抗寒气,如此一来,真气大为损耗。
斗到分际,只听霍宽喝道:“留神了!”左爪横掠处,一道挟着白霜的劲气划出,在半空中拖出长尾般的霜痕,朝管宏疾速飞去。管宏只感一道阴寒彻骨的凌厉气劲直迫而来,急忙连连后退,刚退出两步,便被劲气追到,劲气贴着他头顶嗖地掠过,他只觉头顶蓦地一凉,一股刺骨寒气从头顶诸穴直透全身,登时打了个寒噤。他的一大把头发也已被切断,又被这气劲一带,漫天婆娑。
管宏大骇不已,心知那道劲气若是低得数寸,自己命已不在。众黑衣人见状,这才知道霍宽适才一直在容让,并未使出全力。
何月娘得势不饶,还要追打,霍宽伸手拦住,道:“几位请罢手罢,再纠缠下去也是枉然。”话音硬朗,不容抗拒,完全不似方才那般赔小心。众黑衣人均知如此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弄不好性命也要搭在这里,只得罢手,心中却大是窝火,一个个恨恨地瞪着霍宽夫妇。
霍宽又拱了拱手,道:“各位,往日的那些恩怨咱们双方皆有过失之处,如今何苦再徒增仇怨,过去之事还望各位宽宥,咱们还是就此揭过,莫再这般相斗下去了。”一个黑衣人恨恨地道:“揭过?我若不替师父报得此仇,怎生为人?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他老人家?”
何月娘冷笑道:“说得好听,我夫妇两人所杀的、所惩的都是为非作歹、大奸大恶之徒,你们来寻我们报仇,那些被你们所害的无辜好人,又何以寻仇?”
霍宽叹了口气,一摆手,道:“各位还是快走罢。”众黑衣人也知在此多做盘桓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都一言不发拾起兵刃,扶起同伙,往院外走去。
钱万里往外走着,眼睛却盯着郝汉手中的砍山刀,似乎想欲索回,但又拉不下老脸。郝汉上前一步,笑道:“老丈,你这宝刀当真厉害啊,还与你罢!”将刀递了过去。郝汉本诚意还刀,钱万里却当他存心消遣,要自己难看,但自己栽已在对方手里了,又不能发作,当下强抑怒火,气极反笑,仰天打了个哈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老夫无颜再涉江湖,要刀何用!”怒哼了一声,转身即走,走出几步便觉懊悔,因一时意气之忿失了宝刀终归肉痛,却只能摇头叹息一声,与众黑衣人铩羽而去。
颜卿妍上前几步,对霍何夫妇道:“师妹见过二师兄、三师姐。”霍宽、何月娘又惊又喜,霍宽喜道:“你便是我那小师妹吗?”何月娘更是一把握住颜卿妍的手,喜得不知说些什么。
颜卿妍道:“二师兄,三师姐,方才我听那些人唤师兄和师姐的名字,怎地会……”何月娘笑道:“你只道你师兄叫霍启铭、我叫何翠萍是不是?”颜卿妍点了点头,何月娘续道:“那是我们的本名,九年前,我们下山历练之时,师父特意吩咐我们,不可用本名行走江湖,更不准我们提及师承家门,他还吩咐我们除非他同意,否则不可擅自回山,所以我们俩自打下山以来,从未回去过,连他老人家新收了个小师妹都不知晓。唉,那时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何用意,后来我们在江湖上遇到了四师弟,听他说起,方得悉我们多了你这个小师妹,四师弟还说他老人家已把咱们几个俗家弟子都逐出了师门。”顿了顿,又道,“当初我夫妇两人下山之后,到了江湖上,便改名叫霍宽和何月娘,对啦,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那年遇到四师弟时,听他说起师父把咱们逐出师门之事,只顾着难过去了,却忘了问他咱小师妹的名字,当真懊悔死啦。”
颜卿妍道了姓名,何月娘又惊又喜,道:“你便是蜚英寨的寨主颜卿妍?”颜卿妍道:“正是小妹。”何月娘惜道:“哎呀!蜚英寨离这儿这么近,却不曾想到这寨主便是咱的小师妹,若是早知该多好!”霍宽笑道:“还好阴差阳错,让咱们师兄妹在此相认了。”
颜卿妍道:“师兄师姐也知道蜚英寨吗?”何月娘道:“蜚英寨劫富济贫,仁义好善,这左近哪有不知的?小师妹,你把那蜚英寨打理得这般好,真是好样的。”颜卿妍听何月娘这般说,惆怅之色现于眉间。
霍宽心细,瞧出了小师妹神色有异,问道:“小师妹,你师姐说错什么话了吗?”颜卿妍摇了摇头,喟然道:“我现下已经不是蜚英寨的寨主了。”何月娘奇道:“这是怎讲?”颜卿妍望了一眼郝汉,道:“此事说来话长。”
郝汉在一旁却瞧得云里雾里,好生奇怪:“明明是同门师兄妹,见了面却又彼此不认得,更奇的是这夫妇连自己小师妹的姓名、身份都不知晓,哪有这般认亲的?当真是前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