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这声音闻之虽是有气无力,却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可见说话之人并没发出多大声响,却以深厚内力将话语远远送出。左涵喝道:“何方鼠辈?躲躲藏藏,快快现身!”那声音道:“鼠辈总也好过大吼大叫的母老虎。”
左涵大怒,掏出几枚钢镖,朝远处一棵大树的枝叶间掷去,钢镖嗖嗖地没入枝叶之中,只听“哎呦”一声惊叫,一个人从树上跌落下来,扑地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形状甚是狼狈,邢斌、左涵却都隐约瞧出,这人实是以拙掩巧,着地之时堪堪消去坠势,却将一身上乘身法藏得不着痕迹。
这人作势哼叫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爬起。也不掸去身上泥土,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待走进了,看清这人是个中年汉子,三十五六岁的模样,衣服污秽不堪,蓬头垢面,一身邋遢不说,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他颧骨凸起,眼窝深陷,虽然瘦骨嶙峋,肚皮却是鼓挺,腰间挂了个足有冬瓜大的葫芦,泛着金晃色泽,竟似黄铜造就。郝汉觉得这人似在哪里见过,苦苦在记忆里搜寻,却想不起来。
病汉走到酒肆,见满地碎酒坛子,连连摇头叹息:“可惜,可惜,这么多的好酒都被糟蹋了。”也不瞧众人,径自走到一个破酒坛跟前,见这破酒坛已被拦腰削断,还有半坛子酒水盛在里头,登时面露喜色,伸手掬了一把,送入口中,嗒嗒嘴,点了点头,甚觉满意,一手摘下腰间葫芦,一手提起这半截酒坛,把酒水灌入葫芦之中。葫芦口小,可他倒出的酒液细流却与那葫芦口一般粗细,整个人也凝如雕像,手中的葫芦和酒坛竟是纹丝不动,酒流始终正对葫芦口,没有溅出一滴。
过不多时,葫芦便灌满了,而那半截酒坛里还剩了许多酒水,病汉晃了晃坛子,自言自语道:“扔掉岂不可惜?”酒坛举过头顶,略一歪斜,酒水倾泻而下,他张口接住,只见他喉头蠕动,中间也不换气,咕咚咕咚便将余下酒水尽数灌入肚里,还剩几滴酒水沾连在酒坛壁上,他也舍不得丢弃,就那么擎着酒坛,滴滴入口,直到最后最后一滴落下,这才将酒坛一丢,摔得粉碎,又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抹嘴,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肚皮,快意非凡。
众人怔怔地瞧着这病汉,茫然不解。邢宗毅见他自顾自喝酒,视自己有若无物,心下微恼,又见他方才从树上摔下来的狼狈模样,不禁起了小觑之心,喝道:“哪儿来的疯汉?在这插科打诨!”病汉转头笑道:“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我这汉子是穷汉子,是醉汉子,是病汉子,却不是什么疯汉子。”邢宗毅怒道:“谁跟你胡搅蛮缠!看剑!”手中软剑猛然递了出去。左涵知这病汉绝非庸手,忙道:“毅儿,不可鲁莽!”
却见邢宗毅这一剑迅捷无伦,几乎便要刺中病汉面门,病汉却不慌不忙,手指一弹剑端,软剑竟折叠了回来,平平抽中邢宗毅额头,烙出一道红印。邢宗毅恼羞成怒,骂道:“痨病鬼,作死吗?”软剑迭连挥出,剑光闪烁,将病汉笼罩其中,剑路灵活逸动,但这病汉的身法却更灵活,乍一看他步子虚浮,歪斜欲倒,不成章法,但每一次摇摆或扑跌都恰到好处,那软剑竟沾不到他半片衣角,他嘴里却兀自含糊不清地道:“糟糕,糟糕,贪杯误事,这下手脚发软,可不听使唤了。”他越是这般说,邢宗毅越是恼怒,剑招渐显浮乱。
病汉瞅准剑路中的一个空隙,作势向前跌倒,肩膀撞入邢宗毅怀中,嘴里叫道:“着!”。这一撞看上去软瘫无力,哪知肩膀刚一沾到邢宗毅胸口,邢宗毅身子便猛地倒飞出去,半空中长吐一口鲜血,落地时仰面跌倒。邢宗毅这一下飞了出去,病汉却没了倚靠之物,俯面扑倒,眼见鼻尖便要沾到地面,哪知他筋骨弹韧,在这势不可缓的当口,复又折起身来,好似有一股无形力道将他托起。
左涵见儿子受创,急忙上前扶起,一脸痛惜之色,关切道:“毅儿,你还好吗?”邢宗毅捂住胸口,一脸痛苦之色,竟是出声不得。
郝汉见邢宗毅飞跌的形状和方才自己被震飞之时一模一样,而他所受伤势也与自己相差无几,登时明白这病汉是在帮自己讨回邢宗毅的那一记偷袭,心下甚是感激。
邢斌蓦地道:“好一招‘玉山颓’,阁下便是‘市井高阳’罗暄罢?”病汉笑道:“哈哈,‘市井’二字在下受之无愧,那‘高阳’二字可就不敢当啦!”这时郝汉猛然记起:“是了,当日我和颜妹子在干云庄时,这病汉也在场。”
邢斌拱了拱手,道:“果然是罗大侠,却不知阁下为何要干预此事?”
罗暄哈哈一笑,道:“你既知穷汉我的诨号,就当知道‘市井高阳’除了爱喝酒之外,最大的嗜好就是多管闲事。”邢斌皮笑肉不笑,道:“素闻‘市井高阳’罗大侠只管不平之事,只惩治奸恶之人,罗大侠可知此二人正是我们那逆徒张媛璟的知交素识,张媛璟这畜生背叛师门,投靠璇玑教,罗大侠说这等人可是奸恶之徒?这两人与张媛璟是一丘之貉,又岂能是什么良善之辈?”罗暄笑道:“他们是不是奸恶之徒我不知道,不过方才我在树上瞧得清楚,咱不妨说两句敞亮话,方才你们四个人联手打他一人也就罢了,还使了不光彩的手段。方才你们比拼内力之时,这位小兄弟若是叫这小姑娘施个一指之力,你们也只能任其宰割罢?他不使这等好手段,几位反倒使将出来了。”
左涵在一旁冷笑道:“罗大侠方才离得那么远,又醉醺醺的,只怕是瞧错了。”罗暄笑道:“前辈说得是,穷汉我旁的不好,就爱喝几口黄汤,一喝就大醉酩酊。俗话说得好,酒后吐真言,说不定我哪天又喝醉了,把今日所见所闻一股脑说了出去,跟着我传你,你传他,传遍整个江湖,传得沸沸扬扬,岂不热闹?”
邢斌微微一惊,道:“这么说罗大侠定是要强出头了?”语气颇为强硬,饱含威慑之意。罗暄笑道:“嘿嘿,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们若真想旁人不知,便将我也杀了灭口罢,反正我是穷汉一条,活着就招人厌烦,人人嫌我腌臜疯癫,避之唯恐不及,死了更不会有人过问了,你们也不必担心有谁来找你们寻仇。”
罗暄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邢斌和左涵,二人心想:“这疯汉已将方才之事尽数瞧在眼里,难免日后不会到处宣扬,若是传到江湖上,岂不糟糕?”左涵更是恼火罗暄伤了爱子,对他大为痛恨。邢斌左涵互一对视,目光一接,便即明白彼此心思,各自手按剑柄,准拟一齐施袭,至罗暄于死地。罗暄瞧在眼里,作势惶道:“不得了,不得了,穷汉我胡乱说话,口不择言,惹来杀身之祸啦!”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官道一头尘烟激扬,数骑疾驰而来,为首一匹骏马上乘着个彪形大汉,脸上刀疤交错,背负一条铜棍,腰挎一柄弯刀,却是喻霄麒的随从叶衡,他身后跟着的五个骑者,从装束上瞧,都是九华派的弟子。
叶衡陡见喻雨芙站在路边,又惊又喜,也不等马停下便翻身而下,几步跑到喻雨芙面前,道:“小姐,我们可算寻着你了。”语气颇为激动。邢斌、左涵都识得叶衡,闻听此言,心头俱是一沉:“这女子果真是喻堡主的妹妹。”
喻雨芙冲叶衡微微一笑,打起手语:“我没事,叶大哥你不要担心。”叶衡道:“小姐,你不知道堡主有多担心,他始一得知西泠堡遭璇玑教袭击,便派我到江南四处寻你,各派武林同仁也派出弟子来,帮忙寻找,现如今已找了相近三个月。若不是堡主身有要务,须在伏牛山主持大局,他便也亲自来了。”喻雨芙面有愧色,打手语道:“劳烦大伙奔波,实在对不住,我逃出西泠堡后,途中遇上了些变故,这才耽搁了两个多月。”说到这里,偷偷望向郝汉,目光流转,秋波冉生。
邢斌、左涵见喻雨芙对叶衡比比划划,生怕她将方才之事告之叶衡,可他们又不懂手语,不知喻雨芙在叙述什么,心中焦虑不安。叶衡见在场有不少武林同仁,上前一拱手,打招呼道:“原来邢前辈、左前辈贤伉俪还有罗兄也在此,几位近来可好?”邢斌、左涵默不作声,只有罗暄大咧咧一笑,道:“穷汉我除了近来阮囊空空,缺钱买酒喝之外,一切倒还好。”
叶衡笑道:“这个好说,罗兄和两位前辈若是赏脸,一会咱们便寻处酒,一起喝上几杯如何?”罗暄闻言喜道:“妙极妙极,有人不嫌我这穷汉邋遢,请我去大酒喝酒,当真再好不过了。却不知邢前辈和左前辈怕不怕跟我这又脏又丑的穷汉在一块喝酒有失体面?”
邢斌忙赔笑道:“罗大侠说哪里的话,我们夫妇向来不饮酒,而且正有要紧事在身,两位就不用理会我们了。”
叶衡察觉出气氛尴尬僵凝,又见这酒肆桌翻盏碎,一片狼藉,向邢斌问道:“邢前辈,这是怎么回事?”邢斌表情尴尬,嗫嗫嚅嚅道:“都是误会,现下误会已解开,已经没事了。”叶衡见邢宗毅坐在地上,神情委顿,嘴角鲜血未干,问道:“是谁伤了令公子?”
邢斌忙道:“没事,没事,是犬子胡闹,自己不小心弄伤了。”叶衡见邢斌吞吞吐吐、言辞闪烁,心想:“个中定有难言之隐,是以邢老前辈不想说,倘若再追问下去,折了这位前辈的面子就不好了。”便也不再问。罗暄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一脸笑嘻嘻地看着邢斌夫妇,邢斌夫妇转过头去,故作不觉。邢斌对叶衡道:“叶大侠,我们这就告辞了。”
郝汉回思方才邢斌夫妇阴毒之状,又见他们此刻虚与委蛇,当真怒不可遏,冲口道:“你们这就想拍拍走人了?这会儿就敢做不敢当了吗?”叶衡微怔,急忙劝解:“这位少侠与两位前辈有什么误会?在下僭越做个和事老,几位可不要伤了和气。”郝汉冷笑道:“谁跟他们讲和气?方才若不是这位罗先生来得及时,我和喻小姐就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了。”
叶衡闻言一惊,对罗暄道:“罗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暄笑道:“方才若不是叶兄你来得及时,我也就做了人家的刀下鬼了。人家一家三口、师徒四人合力欺负完这位小兄弟和这位小姑娘,又要合力来欺负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汉,你瞧我这病怏怏的模样,如何打得过他们?”叶衡脸色微沉,道:“罗兄,可否详细道来?”
罗暄将方才之事简短说了,叶衡越听脸色越沉,待罗暄说完,他原本就极为可怖的脸上更是罩了一层寒霜,不豫之色显而易见。邢斌急忙赔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叶大侠莫要当真。”叶衡道:“晚辈愚钝,是不是误会晚辈也不敢作准,一切须得听由我家堡主发落,我家堡主一向明智,待晚辈将此事的始末向他如实禀告,自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