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们:黄叶子 第四章 野种(1)

作者 : 齐明

一大早,黄明月见了你,劈头盖脸地说:“石力,这一下让城里娃开了眼了。”

你胳膊举起,打了个哈欠道:“说啥呢说,我还迷糊着呢。”

她朝门口走着说着:“又做美梦了!?”

你跟在她身后,揉了揉眼睛道:“还美梦呢,噩梦,差点儿淹死我了。”

她回过头问你:“啥梦那么邪乎的?”

你拿出昨晚让尿淹了的金笔,闻了闻,看还有没有尿骚味儿,闻罢,回道:“没啥。”

她不屑地说:“下地干活儿又不写东西,手里拿着钢笔弄啥呢?”

“夜黑掉尿盆里了,刚才洗脸,我又好好洗了洗。”回完她的话,你又问,“对了明月,夜儿个你咋没下地?”

她手一指远处说:“办板报呢呀!”

你头一歪,眼一斜道:“哈哈,那我写个稿,把夜儿个地头见闻写出来,你给咱一登,咋样?”

她扛起锄头说:“开啥玩笑呢。”

你把锄头拿在手里道:“我写艺术点儿。”

她算说算朝大门口走:“那倒算个啥么,没见过世面,没吃过豆面。要说开了,怕你得写上一本书出来呢。”

你跟在她身后道:“好好好,太好了,那多会儿我听,你说,咱开个故事会。”

她回过头来说:“你好意思你!?”

你油嘴滑舌道:“好意思啊,学习呢么。到农村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虚心学习,不耻下问。”

“贫!走走走,下地干活儿。”说着,她加快了步伐。

到了地里,你跟黄明月一前一后,算锄地算说话:“明月,你看,拿这锄头在地里刨食,一刨就是几千年,太原始了。谁知道多会儿能实现机械化呢!”

她看着锄头锄过去的草,对你说:“城里娃就爱瞎操心。那你给咱弄出来个啥机器来,叫人见识见识。”

你算锄地算说道:“我没那本事,咱又不是大学生。多会儿能上大学,那还差不多。”

她一本正经地说:“上大学得让大队公社推荐才行。你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推荐你。”

你笑道:“哈哈,净拿哥穷开心。”

她鼻子“哼”了一下,说:“还想当哥呢。”

想不想当哥无所谓,你倒真想上大学,学下本事搞农业机械化,把农民从沉重的劳作里解放出来,免得老感觉拿着锄头活像拿着出土文物,把自己也快弄成出土文物了。古人下苦也不过如此吧,不然咋会代代相传,而且还继续往下传呢。那会儿下地干活儿的是奴隶,是佃农。你不是奴隶,不是佃农,是下乡知青,是社会主义新型农民。新也好,旧也罢,反正都是农民,是农民就得下地干活儿。你说你哪儿新!?城里娃当了农民,新。城里娃当了农民新,农村娃当了农民就不新了!?城里娃是娃,农村娃也是娃,都当了农民,为啥就你新呢!?城里娃当上稼娃,就是新。新!?新。说你新你就新,说你不新就不新,新不新还不是由人说呢。新,也许就是从来没看过的事情,美其名曰:新生事物。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一到农村到处都是新的,看啥啥新,见啥啥奇。你没见过十几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齐头并进在地里干活儿,好看,热闹,带劲。也许这活儿交给奴隶或佃农,人家一个人一半晌就干完了。一个人干活儿太孤单,一大帮人干活儿热火朝天,倒是真的。那么多人干一点儿活儿,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显示出人民公社社员当家作主的优越感。人多力量大,热情高,干劲足。劲倒是有,就是不往干活儿上使,要不便不会生出地头的那股野风,也轮不到你眼睁睁看着野风劈头盖脸横扫黄育才。出工不出力,干活儿不出活儿,劲都攒着,攒到黄育才身上了。你看着一干人都攒着劲,惟独那个老头儿不攒劲。那老头儿看上去不合群,你在地头歇着呢,老头儿没歇,人家都歇了,他还是不歇。他不歇,也没人喊他歇。你留意看他,他干活儿比别人细法,看样子,他比别人有耐性。也许人老了,性子也老了,没了性子,人就能耐得住性子了。日头照过去,留在地上的颜色不一样,就跟每个人的工分高低不一样一样。平时干活儿,干一天活儿,给你出一个工。你一个工的工分是八分,不会给你记成十分。谁也不会看谁干活儿干得多,多给谁多记一分;谁也不会看谁偷懒,少给谁少记一分。老头儿活儿干得多,没人会给他多记分;老头儿活儿干得好,也没人会说他一句好话。黄明月见你傻不叽叽地看着远处干活儿的老头儿,就悄悄给你说,他家是大地主,他是“右派”分子,“反右”反完了,他就回乡改造来了。你“哦”了一声,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些歇着的人是当家作主的主人,不歇气一直干活儿的,是地主,是“右派”,是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对象。妙!妙不可言。不过,你咋看他咋不像坏蛋。你没火眼金睛,分不清好蛋坏蛋,光看着蛋壳都是光不溜溜的一个样,不料想,蛋壳儿一破,坏蛋就是坏蛋,一闻就是坏蛋,臭了。臭了就是坏蛋,也只有臭了你才知道蛋坏吧,不臭呢?拿验蛋器验,对准太阳照。能行?行,我看行。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一照,人模鬼样的也会照得*不离十吧。也许真行。他咋就成了坏蛋了呢?谁叫他当上“右派”的呢?你好生奇怪,感觉一股神秘的气息笼罩了你。中学那会儿,你光知道“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听说过,没见过。没想到,下了乡,“右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当上“右派”是个啥感觉呢?地、富、反、坏、右,他占得全全的。一顶一顶帽子扣到头上,他就不嫌沉、不嫌热?闷死了,看着都难受。那头,望不到头的地里,丢下他一个儿人,形单影只,埋头劳作;这头,一干婆娘,叽叽喳喳,家常里短,打情骂俏。形单影只的看不见打情骂俏的,打情骂俏的看不见形单影只的,近在咫尺,视而不见,谁也走不进谁的心里。一阵野风吹过来,旋转着从地头掠过,顺手抱起黄尘转着圈儿朝老头儿奔了过去。风感觉他太孤单,赶紧跑过去安抚安抚、慰问慰问。风拥他入怀,紧裹在风中央。你心一揪,老头儿不会随风而去、无影无踪、百年之后再随风吹回来吧?即便风不带走他,风会不会传授给他七十二变的神力,让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看样子没象,啥都没发生,风转了个身转累了,把人转晕了,安抚完了,亲热够了,身子一展,手一撒,丢下一河滩土,一溜烟儿消散在空里不见了。老头儿揉了揉眼,朝风行了个注目礼,尔后又忙活儿开了。人家干活儿叫干活儿,老头儿干活儿叫劳动改造。而你呢?不一样,又不一样,你干活儿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既然是接受再教育,那肯定是在长安城里在中小学校没有接受好教育,下到农村,再好好受受教育。到了广阔天地,才知道,同样是干活儿,同样的劳作,被人赋予不同名分,不同内涵。有意思。谁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那是谁的意思?不知道。你看见老头儿喘了一口气,面向太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太阳照在他身上,也许跟照在你身上的温度不同,你能感觉到,他感觉到了么。你低下头,对着地发呆。锄过去的草躺在地里,苗挺胸抬头立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躺到地里的草是社会主义的还是资本主义的呢?挺胸抬头的苗是社会主义的还是资本主义的呢?你分不清,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不理解。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不知道这干人是咋执行的,既然要草不要苗,还撅着*子费这么大的闲劲弄啥呢,还不如躺到炕上睡大觉,一觉睡到自然醒,草长草的,苗长苗的,看谁长得美。要草弄啥呢,又不能吃。你不懂。不懂就嫑装懂,装懂就装成“右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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