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锄奸,朝廷难安然;官员存心贪,百姓泪涟涟;百姓不锄草,肚子饱不了。天旱时锄头有水,能叫龙王守宫保墒;天涝时锄头有火,能帮天宫除湿助阳。”黄明月出口成章,一串串字符“扑噜扑噜”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你惊异地看着她道:“嘿,明月,行,还一套一套的呢。”
她说:“都是听白德江说的。”
你眼瞪得多大地道:“白德江!?”
她用眼示意,说:“就是那个‘右派’哦。”
你有声有色地分析起来:“白德江。咋起了个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要白白得到革命的江山似的,一听就是别有用心,妄想变天。”
她瞪了你一眼说:“石力,嫑弄错了,人家是道德的德,不是得到的得。”
你强词夺理道:“明月,你咋那么瓜呢!?你想想看,不管是‘德’还是‘得’,总会让人产生联想。”
她也振振有词起来:“谁叫你净会胡联想来呢!?人家他爸他妈生他是在旧社会,说不定给他起名字的意思是想得到蒋介石的江山变国民党的天呢。”
你修正她的话道:“你可以这么解释,人家也可以那么解释,要不他咋成‘右派’了呢!?”
她提高了嗓门儿说:“再嫑胡说了!”
你嗓门儿也提高了五度道:“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是吧!”
她说着说着白德江,又联系到了白天明头上:“贫!其实,他成‘右派’,谁也没办法,就是可怜了他儿子白天明了。”
你进一步说道:“明月,你看,他儿子的名字更没起好。”
她不由分说,抢着替你解释起来:“石力,我知道你想说啥呢,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比喻现在天黑,盼望天明呢是吧!?”
“聪明!反正他俩的名字都没起好,像是做白日梦。”你把他俩的名字说的一无是处。
她看着远处的太阳说:“白日梦!?”
你围绕着“白日梦”绕来绕去论说道:“嗯,白日梦。一个人做白日梦不要紧,没啥,变不了天,人人都做起白日梦来,还真说不定会翻天了呢,所以,每个人都不能做白日梦,梦来的时候,你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做白日梦。有梦就有危险,为了规避危险,必须提高警惕,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状态。”
她头冲你一点说:“还把你能的,老清醒着,不瞌睡,困死你。”
你道:“困死也不能做白日梦,这就叫觉悟。革命觉悟,美其名曰: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步调,统一行动。立正!向前看齐!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我踢出去右脚,你不能出左脚;你踢出去左脚,我不能出右脚。你明白,我明白,必须是一顺顺。我踢出去哪只脚,你就必须出哪只脚。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如果我踢出去右脚的同时,你出去的是左脚,你在我背后肯定会踩着我的右脚跟儿,踩狠了,说不定就把我的解放鞋踩掉了。我不会光着脚丫子走队列,我弯下腰去捡被你踩掉的解放鞋。在我离队穿鞋的时候,你又被你脊背后头的人踩掉了鞋,你也回身捡起解放鞋,出列穿鞋。咱俩掉队了。我怪你迈错了脚步,人家都先出右脚,你为啥就非得先出左脚呢?就你特殊。我怪你,你怪我。你说你是左派,我是右派。你说你得找老师,非得叫每个人都先出左脚,都当左派,不当右派。还得叫警察把红绿灯改过来,改成红灯通行,绿灯停。你的脚印留在了操场上,被后来的人肆意践踏,一塌糊涂。谁也分不清谁是谁留下的足迹,谁也不知道谁的脚步是坚实的,谁也不知道谁的立场是坚定的。不知道,只知道一塌糊涂。多少年以后,也许再不会有人记起操场上有人踩掉过的解放鞋,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操场上队列留下的数不清的脚印,再也不会有人记起烈日炎炎下少男少女晕倒的身影。那些谁都记不起的过去,你留在了你的记忆里。”
她惊叹起来:“你看你都胡说了些啥么!我看你才是做白日梦呢!”
“胡说!”
黄明月,红格子袄,袄上嵌着粉白色的花,你说不来是啥花,只觉得好看,赏心悦目,有立体感,看着像是后来绣上去的。她衣裳裁剪合身,前襟和腰翘有意收紧,有一种欲收未收欲言又止的感觉,明显是不敢把女娃的特征过分突出出来,反正不像你身上的军装宽宽大大、松松垮垮。十七岁、纤柔瘦弱的她,胸平平的,跟没胸差不多,即便是再刻意突出胸部特征,也突不出来。缺吃少穿,营养不良,该长熟的地方没长熟,该长大的地方没长大。没长大,没长熟,即便是生涩、夹生,也挡不住往熟里长、往大里长的冲动和。生命深处的亢奋、躁动,来势汹汹,势不可挡,挡不住。挡住了,事就来了。就跟庄稼地里的庄稼不能耽误农时,误了农时,再想弥补就迟了,误了一时,也就误了一茬收成。要想补上这一茬亏欠下的损失,得等下一茬,等到了下一茬,还不知道会是个啥样子呢。夹生饭拿出来再回回锅,即使熟了也不好吃。人也一样,身体正长着呢,你亏欠了它,再想叫它长得比父辈还要高大,那就等着吧,二十年朝上等,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至于下一代是风吹过来的种子,还是自家留下来的种子,谁的种子种到了谁的地里,种到地里去的种子能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结出来的果子能长成个啥模样,鬼知道。后来,你知道了黄明月穿的袄是她自己的杰作,她爸她妈身上穿的大襟袄、对襟袄,还有大裆裤,都是她的杰作。农村妇女穿的大襟袄斜扣在衣裳的左边,男人的对襟袄在衣裳中间对扣,不是蓝的就是黑的,你没见过其他颜色。城里没人穿这种衣裳,你要是看见街上偶尔有人穿,准是农村人进城了。她跟她妈学会了刺绣。她家床单上、门帘上绣的花草鱼虫,分不清哪个是她绣的,哪个是她妈绣的。她还会盘袄上的布扣子,她还说她正在给你镎鞋底,做千层底的布鞋。你说你不要,太土,穿着不舒服。她说刚上脚不太舒服,越穿越舒服。这你信,你小时候穿过你妈给你做的布鞋,穿新鞋的时候太受罪,脚硬朝里塞,生疼,肉脚成了鞋楦子,把脚趾头全夹扁了。你妈说谁叫你脚长那么快呢,夹一夹能长得慢些。这倒好,弄得你穿新鞋不敢走长路,能走长路的时候,鞋也差不多快穿烂了;弄得你十个脚趾头永远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即便是光着脚,也都是一个个抱成一团难舍难分,脚趾头蛋儿不是圆的,全挤成了有棱有角的怪模样。臭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三寸金莲是裹出来的,你的脚趾头是小鞋夹出来的。你坐在黄明月家的炕头上,看了一眼她的脚,人那么瘦小,脚倒长得不小,大得有点儿夸张。你看着她的大脚发笑:这脚,搁到旧社会也得裹成三寸金莲,裹不成三寸裹成四寸、五寸,反正得裹。大脚女人,咋嫁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