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邻居黄大爷,喊了一声,便跟着黄大爷进了他家院门儿。黄大爷是老雇农,儿子是生产队长。你跟他住的墙挨墙、门邻门,出这个门,进那个门,他来,你往,方便得跟一家人似的。你看见黄大爷坐在门墩上“吧嗒吧嗒”抽旱烟,走到他跟前招呼道:“黄大爷,听黄明月说咱村‘四清’那会儿批过尸,她说她一提起死人就害怕,不敢说。”
他把烟锅朝鞋底上使劲磕了磕说:“娃呀,你想想看,活人扶着死人批斗,谁不害怕!?”
你附和道:“那是,想着就瘆人。”
他把烟锅伸进烟袋里算装烟算说:“唉,光‘四清’,全县死了的农村干部就有三、四百人呢。”
你疑惑不解地问:“黄大爷,咋会死那么多人呢?”
他抽着烟,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娃呀,你不懂。那会儿,为了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在‘社教’运动中,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在社员里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你们学生娃一来,不是也给你们忆苦思甜了么。弄这事,几乎都会碰上一个难题:社员不忆旧社会的苦,而是忆‘大跃进’受得苦。为了做好准备,‘社教’工作组队员事先就反复教社员如何忆苦思甜,可有些社员一旦上台,说着说着就联系到‘大跃进’,联系到干部咋打的他,联系到家里人是咋饿死的。哪个上去都是泣不成声、声泪俱下的,要是有一个‘大跃进’时的干部在场,只要有人喊一声他的名字,立马就有人把他揪上台,拳打脚踢,谁都制止不了。忆苦思甜会就变成了武斗会。好多干部恐慌、绝望,最后只得自杀。”
你追问道:“黄大爷,那批尸是咋回事呢?”
“娃呀,嫑急,听我慢慢儿说。工作组进村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访贫问苦、扎根串联、组织贫下中农阶级队伍,揭批干部的‘四不清’问题。大多数‘四不清’干部在刑讯逼供高压批斗下,都低了头认了罪,愿意退赔贪污受贿、多吃多占的粮食和钱财。可王书记被批斗了十几回,就是死不认罪。他说:我有错,但没罪,刮‘共产风’,扒房子,没收社员家里的东西,瞒产私分,搜社员家粮食,把社员家里锅碗盆勺拿走,强迫吃食堂,都是按照县委部署在公社干部督促下干的,不干不行;大队饿死那么多人,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我也没办法呀,粮食被国家调走了,生产队连种子都没有,地没种,哪有粮食给社员吃呢?食堂只好停伙,社员只好饿肚子。我向公社反映多次,要求发放救济粮,公社书记叫我到社员家搜,说一定能搜到粮食;我们搜了十几家,一颗粮食也没搜到,公社书记还骂我无能,说我是右倾分子。多吃多占我确实有,作为共产党员很不应该。我承认我自私自利,可不这么干,我家人就得饿死呀!他话还没有说完,工作组尹组长嘴里算骂着手就上去了,一个耳光打得他头破血流。这还不算,还叫民兵把他反捆起来,拉到出去罚跪五个钟头。随后工作组在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忆苦思甜。社员自带小板凳坐着,地富反坏右分子跪到这边,‘四不清’干部站在那边。工作组成员面对群众,围着一张大桌子坐在长板凳上。诉苦的社员事先由工作组确定了六个人,但工作组觉得指定的人诉苦效果不理想,没有把群众情绪调动起来。正好这个时候刘桂兰大声说她要诉苦,工作组有些为难,因为刘桂兰不是工作组指定的诉苦人,怕她诉错了苦。尹组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刘桂兰说:大跃进我家六口人饿死四口,我和我女儿拖着浮肿的腿去拼命干活,一天才给两个糠馍,一碗水一样的拌汤。我实在饿急了,想到大队食堂偷馍吃。走到食堂,从窗户看见王书记和几个干部正在吃烙馍和炒鸡蛋。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得偷个馍回去让我女子尝尝。结果被王书记发现了,本来想奸污我母女俩,可他一看我母女俩瘦成了皮包骨头,就放弃了。刘桂兰说到这儿,走到王书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王书记,我没有冤枉你吧,要不是我饿得不像样子,那一晚你能放过我?咱队多少女人被你搞过,你说!刘桂兰边诉苦边痛哭,在场的不少社员跟着她哭。王书记低着头浑身发抖,不敢正眼看她。刘桂兰看王书记跪到了她跟前,她不打、不骂、也不踢,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几分钟,她突然蹲子,一只手猛得伸进王书记的腰里鼓劲一拽,裤腰带拽断,另一只手伸进王书记裤裆里大骂:我倒要看看你这骚毬蛋咋就这么坏的啊!话音没落,王书记一声惨叫,歪倒在地。这婆娘太狠了,一把就把王书记的蛋捏碎了。第二天一早,一社员挑水,发现王书记吊死在开会的场基旁边一棵老槐树上。愤怒的群众并不因为王书记自杀而善罢甘休,要求对他继续批斗,尤其是那些饿死人的人家要求更强烈。尹组长说:如果不答应群众的要求,就会挫伤群众的积极性,下一阶段对敌斗争就很难开展了。再说,王书记确实是混进党内的坏蛋,队里饿死那么多人,他要负主要责任。他生活腐化堕落,乱搞女人,这号人死了也活该,不值得同情。工作组要坚定地站在贫下中农一边,这是阶级感情问题。下一步咋批斗呢?尹组长决定选两个苦大仇深的群众扶尸批斗。尹组长找他俩谈话,说明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给每人发了一瓶白酒,以酒壮胆。开会那天,会场戒备森严,派民兵分头把守,不准随意中途退场。尹组长一声令下:把死不改悔的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反革命分子拖出来批斗!两个社员从猪圈里把王书记的尸体拖了出来,把尸体扶起立直。社员都低着头不敢正面看,有的用眼睛扫了一下就马上离开。有的社员悄悄站起来,弓着腰,想溜走,被民兵挡了回去。两个酒喝得满脸通红的社员扶着尸体,一边站一个,一人抓一只胳膊,俩人都把头扭过去不敢看尸体。工作组原计划批斗一个钟头,前面两个发言的人站得老远,只说了几句话就完了。等第三个人上去刚张口说话,扶尸体的俩社员连同尸体晃悠了两下,‘噗嗵’一声,像放到了山墙,尸体压到他俩身上,只听:救命啊!一声惨叫过后,当下一个社员就晕了过去。整个会场炸了锅,社员们吱哩哇啦一顿乱叫争先恐后逃离会场。民兵想拦拦不住,反倒被推倒在地。尹组长站起来大声喊:都嫑跑都嫑跑,继续开会。这个时候谁听他的呢,这阵势谁能镇得住?会场上只剩下跪着的‘黑五类’和站在旁边的‘四不清’干部。真把人吓美了。”黄大爷五马长枪地说到这儿,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