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农村，大队安排的忆苦思甜跟学校不一样。学校是先忆后吃，说得声泪俱下，听得泪流满面，肚子叫唤开了再吃。大队是先吃后忆，吃饱了再忆，也许村民饿着肚子回忆不起万恶的旧社会来吧。城里人再咋，肚子里月月还有凭票定量供应的米面油肉，要吃糠咽菜，非得饿着肚子等到饿极了再吃，要不然就吃不下去。
饭端刚上来，村民们一人拿一个大老碗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舀。你舀了半碗一看，黑乎乎的，黑得不可思议。咋就这么黑呢，拿啥做的？闻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你胃在翻腾，尝了一口，喉咙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我的娘呀，啥东西么。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咽下去了，硬咽下去了，你胜利了。村民们不需要下定决心，他们欢天喜地，过大年似的喜庆，一碗完了，又来一碗，没个够。吧唧吧唧的啖食声，叮叮当当的碗筷声，声声入耳。村民们狼吞虎咽，眼都不带眨的吃相，撞击着你的心，他们真饿了，饿得不止一天，也许住在娘胎那会儿就饿下了。你看着会场村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惊叹道：“明月，这叫忆苦！？看着跟过大年似的！咋都吃得这么香呢！？”
“看，这你就不懂了吧，不掏钱，随便吃，多难得的机会呀，不吃白不吃，吃少了不就吃亏了！？”她适如其分的解释，不得不令人信服。难怪！村民肚子里没有城里人定量供应的米面油肉，一年到头吃不上两回肉，肚子里没油水，干了。一到青黄不接的春天，揭不开锅，只得干瞪眼，只能等救济。惟其饿肚子，不吃白不吃。不吃白不吃万岁！白吃一顿少一顿，恨不得把一辈子的饭都吃完吃够，绝不当饿死鬼，死了也不当饿死鬼。
你冲着抱着老碗抹着嘴角的村民喊了一嗓子：“酒足饭饱喽！”
黄明月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说：“疯了石力，哪来的酒呢。”
你把碗放到地上，立起身来道：“明月，酒是饭精，没饭到时候，酒成不了精，人更成不了精。你看看你看看，饭哄饱了肚子，人一个个立马精神了。”
她算吃算说：“精神啥呢，还不都是一脸菜色。行了行了石力，不说了，听老汉说。”
人还没放下饭碗呢，一苦大仇深的老汉嘴一抹，控诉开暗无天日牛马不如的旧社会来了。老汉说着说着，你感觉不对劲了，风向变了，西北风刮成了东南风。他说他旧社会挨过饿，他家没死过人；新社会也挨饿，“大跃进”他家却饿死了三口人。他说那三年能吃的吃，不能吃的也吃，就差人吃人了。全村饿死的人超过了三分之一，满眼凄凉，惨不忍睹。你瞪圆了眼。党归真、路建国、郭西宁他们几个都瞪圆了眼。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真的假的？一个家人饿死了三口，一个村饿死了三分之一，一个乡、一个县、一个省呢？全国加起来呢？闻所未闻的奇闻，奇闻共欣赏呢吧。吓死人了，还欣赏呢。鬼话，纯粹是鬼话，鬼话连篇，一派胡言。你能不能相信这些鬼话呢？看着他如诉如泣，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跟真的一样。你被老汉震住了，感动了，一股热流从心底传递到全身，涌动得双臂在抖动。你激动起来，想举起拳头，没举起来，一组化学分子式一溜排开，开始了化合反应。从小接受的学校教育，树立起来的正统观念，不会让老汉一风吹了去，你还不至于脆弱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冲即溃的程度吧。你自信，胜似闲庭信步。老汉长出一口气又说：这一切都是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造的孽，到底还是毛主席伟大，高瞻远瞩，把刘少奇、*挖了出来，让广大人民不再吃二茬苦，不再受二茬罪。
“你个挨下毬的，我刚转了个身撒了脬尿，你就给咱胡说八道开了。你是看我不在，想犯上作乱呢咋了，叫你忆蒋介石的苦，谁叫你忆刘少奇的苦来着？反复给你交待嫑说错了时间，你偏偏把‘大跃进’说成是旧社会，成心给新社会抹黑，找死呢你！胆大包天！你胆也太大了。要不是看你是贫雇农，非得叫公安局逮了你不可。”瞎塌了瞎塌了，老支书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破口大骂。
童言无忌，童子何知。人老了，你就全当他是个碎娃，童子。老小老小，活老了，活回去了，便小了。碎娃的话，何必当真呢。揣着明白当糊涂？老汉啥不知道，忆苦饭吃多了，吃撑了。吃得多，屙一锅。老汉借着忆苦饭，噼里啪啦屙了一裤裆，屙下了也不见他拾掇，只见他瞄了一眼支书，不言传了。也许他看见他脸色难看，也许他听见了他扯着嗓门儿在咆哮，也许他闻见了他身上的火药味儿，也许他明白他已经祸从口出，也许他坚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不是假话，也许他知道说真话不一定就是说的对话，也许他懂得对不对的标准不在他自己手里。毬，怂管，怂管娃！大不了去坐牢，大不了再挨饿，大不了再也不叫他再站到台上来忆苦思甜。你看了看他。他满不在乎地盘腿席地而坐，活像坐在自家炕上，悠闲自在地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看把他舒服的，像没事人似的。他也许心里舒畅了，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说出来了便舒坦了。憋了多少年，终于一吐为快。也许他明白，他不孤单，孤单的是他的心。也许他明白，也许村里人更明白，只是公开场合下没人言传。他当着刚来的城里娃口无遮拦放上一炮，他不知道娃们家是咋想的。娃们家全当他是疯子，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你以为老汉得吃不了兜着走，阶级斗争的弦儿跑哪儿去了，没一点儿政治头脑。亏得这是在农村，要在城里，非得当现行反革命拉出去毙了不可。谁叫你胡说八道来着，长了几个脑袋，还不如刚出校门儿的娃们家呢。老支书骂得对，骂出了党性，骂出了立场，骂得和党中央保持了一致，是政治上成熟的表现。不听党的话，往枪口上撞，找死呢。多少政治犯，不就是不听党的话，不听毛主席的话，最后弄成了现行反革命，现行得脑袋搬了家嘛。嗨，这一课上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