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一个“毬”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掷地有声,窑顶的土渣子都要震下来了,也把你震懵了。这就是贫下中农的心里话?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学校教育正确呢还是贫下中农教育的对?把人教育瓜了还是教育灵了呢?你糊了,蒙了,心在颤抖。忆苦会上,贫雇农老汉话如利剑,一剑扎下去,扎得你肚子直冒凉气;坐到炕上,黄大爷语如砍刀,一刀劈下来,把你心劈成了两半儿。左一剑,右一刀,活活把你剁成了肉酱。一个个老人家把你肉皮撕下来一张撇到地上,再撕下来一张撇到地上,一张挨着一张摆了一地,尔后又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分化成无数碎片,一阵风起,四散分裂的碎片呼呼啦啦重新聚拢、组合、拼接,扭曲成毕加索的《昂布鲁瓦兹.沃拉尔肖像》。你不知道这剁的只是你的肉,还是有贫下中农的肉;那撕的只是你的皮,还是有贫下中农的皮;这伤害的只是你的心,还是有贫下中农的心。也许这就是你的世界,也许这就是农村,也许这就是农民。农村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的问题是土地问题,是谁说的,你忘了,你只记得政治课上讲过,有了土地问题,才有了土地革命,中国革命成功的起点就是土地革命。旧社会,黄大爷没有地,有得是力气,他的力气是一辈儿一辈儿地传递下来的,多会儿他揭不开锅,肚子里没食了,他明白他得给地主老财家打工去了。“三夏”一早,他从窝棚里走出来,站到炊烟飘过的地里,甩开膀子,挥舞镰刀,割了过去,一个秋天种下去的庄稼齐刷刷地倒了下去。他看着庄稼,庄稼认得他。庄稼知道是他把它们伺候大的,它们对他有感情,它们想跟他走,却走不动。它们心里清楚,感情归感情,事情归事情。它们不是他的,感情也就不是他的,是人家的了。是人家的,就不能跟他走。主家给他用他打下的粮食做出的吃食,他看着馋,闻着香,吃着更香,他一下感觉认识他的庄稼都是他的了。打下的粮食是人家的,吞进肚子里的是自己的,进到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他看不见肚子里头的劳作,看不见能感觉到,他感觉浑身来了新的力气,剩下的都化作一脬屎尿,又还给了人家。尔后,他又得用他新生的力气做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他用他的力气换吃食,各取所需。中学政治课上叫作剥削,地主榨取他的剩余价值就是剥削,可他不被剥削就得饿死,他没办法不选择不被剥削。看,人家剥削他,他还高兴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不得刘少奇说剥削有理、剥削有功呢。该批,狠狠得批。批了刘少奇,黄大爷不敢不高兴,他没发言权;人家说批,他不敢不批。不管咋,他心里装着一轮红太阳呢。太阳一出来呀,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咳咳咳,满山红哎哎咳哎咳呀,共产党救咱翻了身呀!旧社会咱们受苦的人是人下人哎哎咳哎咳呀,受欺压一层又一层呀!打下的粮食,地主他夺走哎咳呀,受苦人受饥寒,怒火难平啊哎咳呀!毛主席领导咱闹革命哎咳呀,受苦人出苦海见了光明呀哎咳呀!往年咱们眼泪肚里流哎咳哎咳呀,如今咱站起来做主人哎咳呀!天下的受苦人是一家人哎咳哎咳呀,大家团结闹翻呦身,哎咳咿呀咳,大家团结闹翻身。唱得好还是说得好呢?黄大爷说地主给他吃的比他现在吃得好,说得对不对呢?黄大爷只是私底下说说,站到台前,他才没那么瓜呢。他高兴不高兴,没人不理识他。他不高兴吃大锅饭,爱吃不吃。还是随大流吧,谁心里都明白,说起来土地是集体所有,人人有份儿,其实谁都没份儿,反正不是自己的,反正干好干坏一毬样,谁越能谁越吃亏,亏吃多了,吃亏的时间长了,能人就不想能了。混吧混吧,混着混着混得都混不前去了咋办呢!?瞎操心,操也是白操。大混混,不咥实活,人家混,你不能不混。看上去热闹,肚子里热闹不起来,饿日塌了,浑身冰凉,冷。这会儿这光景,地主没有了,穷人也没有了,地都归集体所有,人人都是公社社员,大家都靠工分吃饭。穷,大家一块儿穷;饿,大家一起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在哪儿呢?哄饱肚皮就是福啊,总不能空着肚子说空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