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们:黄叶子 第九章 噩梦(2)

作者 : 齐明

他掐了一把你胳膊上的肉说:“这可不是开玩笑,《公安六条》明文规定: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开张贴、散发反革命传单,写反动标语,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咱可不能做无畏牺牲。这年头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给你判刑就能给你判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害岳飞,一个‘莫须有’就够了,何况一个平头百姓,把你弄死,跟拍死一只蚊子一样。”

“哎呀,疼死了!”你揉了揉胳膊,接着说,“有时候想想,一个人好好的,说没了就没了,生命太脆弱了。哪天我一出门,天降飞石,直击面门,喊都来不及喊一声就就义了。天明,你可嫑忘了给我收尸哦!”

他看着你说:“碎碎的娃就想死了?”

你关掉收音机道:“哈,白天明,你就比我大一半岁,还把我当碎娃呢。”

“小一天也是小,还嫑说大你一岁呢。石力,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生不如死的时候,死就是一种解月兑。这些年,各种各样的死,太多,太离奇了。我看还是尽量离政治远一些,政治太可怕了。”说着,他眼里又流露出自卑的神情,“你们‘红五类’有先天的优势,我们‘黑五类’成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你搂紧被头朝他挤了挤道:“咱是哥们儿了,还你们我们的,太生分了。”

他唉声叹气地说:“唉,咋说这都是不能改变现实啊!”

你找着话题问道:“嗨,都是‘运动’闹得来了。天明,你说‘运动’是个啥东西呢?”

“‘运动’就是玩儿人,就是整人,就是权力斗争。有些人爱抓人小辫子,爱抓典型,爱‘运动’,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这些人靠‘运动’吃饭,没“运动”就心慌,七、八年来一次都嫌不过瘾,巴不得天天‘运动’呢。‘运动’是一个怪圈儿,风水轮流转。有人成了整人专家,以整人为乐,以整人为生,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无数冤魂怨鬼之上。谁也不知道几时自己反倒成了挨整的,被人整。真是有想法,没办法。石力你说,生在此时此地,咋能跟牛虻比呢?和平年代,谁是敌人?枪把子攥到手里,还不是自相残杀。”他越说越激动,脑门儿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搞‘运动’叫不叫和平年代?搞武斗叫不叫和平年代?两派之间叫不叫敌人?如果是两派之间不是敌我矛盾,那和平年代的敌人是谁呢?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想来想去,敌人只能是地富反坏右了。”你如此疑问着,如此推论着,自己下着自己的结论。

“看看看看,转来转去矛头转到我头上来了。”他裹着被子挤了你一把。

“你不是,你够不上。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安慰着他,尽管你弄不清如何才算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总归没有推倒敌人的阵营里去吧。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依我看,谁不听话人家就会把谁归于敌人。”他却不以为然,不买这个账。

你从被窝里抽出手,把手架到他的脖子上道:“那你不就把你定义进去了。我看你跟遇罗克差不多了。小心脑袋!”

他推开你的手说:“谁说我不听话了?”

你加重语气道:“我说的。”

他揉了揉眼说:“你说了不算。谁都不能说我不听话,只不过爱胡思乱想罢了。想想而已,不能言说。”

你看着他朦朦胧胧深不见底的眼道:“不说不把你憋死了。”

他看着你,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生怕你擦肩而过似的说:“要不我说你是上苍给我的礼物呢,说出来当然心里畅快了。”

你猛不丁撂出一句这话来:“你就不怕我出卖你、揭发你?”

他坚定地说:“量你也不是那种人。”

你追问道:“那我是那种人呢?”

“好人呗!”他笑了笑,转换了话题说,“石力,我面对外人也可以正儿八经地说: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乱了敌人,好了自己。”

你不屑道:“两面三刀。”

他说:“没法不两面三刀。人得学会装,得学会保护自己。社会教会人得要有保护色,要不就会吃亏。石力,其实,经常运动运动也好,符合自然规律。生命在于运动,革命也在于运动。运动能够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和活力,吐故纳新,永葆青春。你看,谁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大都是两面三刀、口是心非,不是心里话。”

听着他一套一套的话,拉拉洒洒堆到你跟前,弄得你不得不跟着他的思路朝下走。你道:“天明,你对我说心里话,我对你说的也是心里话。”

他说:“当然,心心相印嘛。”

你打了个哈欠道:“困了,睡吧。”

“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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